尊经阁记①

经②，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③，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注释

①尊经阁：明武宗时，山阴县令吴瀛重修绍兴的稽山书院，并在书院后面建了一座尊经阁，打算以此把人们引向圣贤的正道。

②经：指《诗经》《尚书》《易经》《周礼》《乐经》《春秋》等儒家经典著作。

③亘gèn：贯通，贯穿。

译文

儒家的经典，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它存在于天时称为“命”，依托于人身时称为“性”，主宰人身时称为“心”。心、性、命，其实都是一个东西。沟通一切的人和万物，遍布于五湖四海，充盈于天地之间，贯通古往今来，没有什么地方不存在，没有什么地方不相同，没有什么地方有变化，这就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它反映在人的情感中，就是恻隐之心，就是羞恶之心，就是谦让之心，就是是非之心。它反映在人的人际关系中，就是父子间的亲情，就是君臣间的忠节，就是夫妻间的名分，就是兄弟间的长幼之序，就是朋友间的信义。因此这些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谦让之心、是非之心，这些亲情、忠节、名分、次序、信义，都是同样一个东西，就是前面所说的心、性、命。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长之行①，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注释

①阴阳：古代哲学用语，指宇宙间物质或现象的两大对立面。

译文

沟通一切的人和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盈于天地之间，贯穿于古往今来，没有地方不存在，没有地方不相同，没有什么地方有变化，这就是永恒不变的真理。用它来阐释说明自然界阴阳对立运行的，就称它为《易》；用它来表明纲纪政务如何施行的，就称它为《书》；用它来传达歌咏感情触发的，就称它为《诗》；用它来显示礼仪制度的重要的，就称它为《礼》；用它来宣泄欣喜平和的心情的，就称它为《乐》；用它来辨别真假邪正的区别的，就称它为《春秋》。从自然界阴阳对立的运行，以至于真假邪正的辨别，同样都是一个东西，就是前面提到的心、性、命。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①，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注释

①消息：同“消长”，发展变化。

译文

沟通一切的人和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盈于天地之间，贯穿于古往今来，没有什么地方不存在，没有什么地方不相同，没有什么可以变化的真理，这就叫做“六经”。六经并不是别的东西，它是我们心中存在的永恒不变的真理。所以《易》这部经书，是记载我们内心的阴阳对立运行的经书；《书》这部经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纲纪政务的经书；《诗》这部经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歌咏感情的经书；《礼》这部经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仪礼制度的经书；《乐》这部经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欣喜平和的经书；《春秋》这部经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真假邪正的经书。君子对待六经，要从自己心中的阴阳对立运行进行省察并及时推行它，这才是尊崇《易》；从自己心中的纪纲政务进行省察并及时施行它，这才是尊崇《书》；从自己心中的歌咏感情进行探索省察并及时触发它，这才是尊崇《诗》；从自己心中的仪礼制度进行省察并及时它，这才是尊崇《礼》；从自己心中的欣喜平和进行省察并及时表现它，这才是尊崇《乐》；从自己心中的真假邪正进行省察并及时辨别它，这才是尊崇《春秋》。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①，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②，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其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③，牵制于文义之末，然以为是六经矣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⑤，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注释

①人极：此处指为人的道德准则、规范。

②记籍：登记造册。

③影响：影，影子；响，回响。影响引申为空泛没有根据的传述，与现代用法不同。

④硁kèng硁然：敲打石头的声音，形容固执己见的表情。

⑤窭jù人：穷苦的人。

译文

大概古代圣人建立做人的道德规范，担心后世的人会颓败，因而著述了六经。就好像富人家的上一辈，担心他的家产和库藏中的财富，积蓄到了他的子孙后代时，可能会被遗忘散失，最终陷入穷困潦倒而没有可以依凭地自谋生活，因而把家中所有的财富都登记造册后遗留给他们的子孙，使他们能够世世代代守护着这些家产和库藏中的财富而得以终身享用不尽，从而可避免陷入贫困之境的忧患。所以说六经，就是我们心中的账本，六经中的实质内容，都保存在我们的心中。这就好像家产和库藏的财富，形形色色的具体物资，都保存在自己家里。而那些账本，只不过是记下这些物资的名称、品类和数量罢了。可是世上学六经的读书人，不懂得从自己的心中去探寻六经的实质内容，而只是空自从实际之外的一些表面现象去探寻，拘守于文字训诂一类的细枝末节，还自以为是地认为那些就是六经了。这就好像那些富人家的子孙，不尽力守护和享用家产和库藏中的实有财富，而让它们一天天地被遗忘散失，而终于沦落成为穷人和乞丐，却还指着那些账本，扬扬得意地说道：“这就是我的家产和库藏的财富啊！”那些读书人的行径与这种情况又有什么两样？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辨①，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②。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注释

①辨：通“辩”，争辩。

②贼：此处用作动词，损害，败坏。

译文

唉！六经的学问，它在世上不被人重视，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重视眼前的功利，崇奉歪理邪说，这就叫作混乱经义。学一点文字训诂专抠字眼，一味死记硬背，沉溺于浅薄的知识和琐碎的见解，以此来掩蔽天下人的耳目，这就叫作侮弄经文。肆意发表放荡的言论，竞相争辩以取胜，掩饰自己邪恶的心术和卑鄙的伎俩，妄图在世间进行学术垄断以自高身价，还自命为精通六经，这就叫作损害经书。像这样一些人，简直是把上面所说的账本也都割裂废弃掉了，哪里还知道什么叫作尊崇六经呢？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①，在卧龙西冈②，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③，既敷政于民④，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⑤，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⑥，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斯无邪慝矣⑦。”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⑧，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

注释

①越城：即今之浙江省绍兴市，为古代越国之都而得名。稽山：会稽山的简称。书院：宋至清代私人或官府设立的供人读书、讲学的地方。

②卧龙：山名，位于浙江省绍兴市，越大夫文种葬在这里，故又名种山。

③郡守：此处袭用旧称，称知府为郡守。南君大吉：南大吉，字元善，渭南（今陕西省渭南市）人，正德进士，官绍兴知府。

④敷政：施行教化。

⑤末学：后学。

⑥山阴：旧县名，秦置，因位于会稽山之北而得名，今为浙江省绍兴市。

⑦慝tè：邪恶的人或事。

⑧谂shĕn：规劝，劝告。

译文

越城以前有一所稽山书院，在卧龙山的西冈，已经荒废很久了。知府渭南人南大吉君，在治理民政的闲暇，慨然痛惜没落的学风已经呈现支离破碎的颓败之势，便准备重新用圣贤之道来进行开导。于是命令山阴县县令吴瀛君扩建书院并重新修整一番，又在书院后面建造了一所尊经阁，说道：“六经纳入正途，那么百姓就会振作，那就不会再有邪恶的事情了。”尊经阁建成之后，南知府邀请我写一篇文章来劝诫广大的读书人。我既然推辞不掉，就给他写了这篇记文。唉！世间的读书人，如果能从我的意见中去探寻他心中的六经之理，那也就大概能懂得如何才是真正地尊重六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