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以连横说秦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曰①：“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②，北有胡貉、代马之用③，南有巫山、黔中之限④，东有崤、函之固⑤。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⑥，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⑦，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⑧，臣请奏其效。”

注释

①苏秦：战国时著名的纵横家。所谓纵横家，就是战国时期一批凭着自己的主张游说各国君主的文人，大体分为“连横”与“合纵”两派主张。连横：主张秦国与齐、楚等国个别联合，对东部六国各个击破的策略。合纵：主张东部齐、楚、燕、赵、魏、韩六国联合对抗秦国的主张。说shuì：游说，劝说。

②巴、蜀：今湖北西部、四川一带地区。汉中：即今陕西南部地区。

③胡貉hé、代马之用：代指北方丰富的物产。胡，指北方地区。貉，貉皮，可做衣服。代，古代国，今河北、山西北部地区，代马即代国一带产的马。

④巫山：在今重庆境内。黔中：今湖南常德地区。

⑤崤、函之固：崤，同“”，山、函谷关，都在今河南境内，是秦国的东大门。

⑥奋击：指善于打仗的军队。

⑦兵法之教：指军队训练有素。

⑧少：稍微。

译文

苏秦最初用连横的主张游说秦惠王说：“大王的国家，西边的巴、蜀、汉中富饶，北方的胡地、代地物产丰富，南边有巫山、黔中作为屏障，东边有崤山、函谷关这样坚固的关口。田地肥沃，百姓殷实富足，战车万辆，雄兵百万，沃野千里，财富充足，地形地势便利，这就是所谓的天府之国，是可以称霸天下的强国。凭借大王的贤能，人口众多，车辆、马匹等军备充足，军队训练有素，完全可以吞并诸侯，统一天下，称帝而知天下。希望大王能够稍微留意，让我向您陈述统一天下的策略。”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①；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②。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③，愿以异日。”

注释

①文章：指制度法令。

②烦：指遣派。

③俨然：庄重严肃的样子。庭教：在庭下赐教，指当面赐教。

译文

秦王说：“我听说，鸟的羽毛不丰满就不能高飞；制度法令不完善就不能实施刑罚；君主不德高望重就不能役使百姓；政令教化不够厚重就不能遣派臣僚。现在您不远千里而来，当面赐教于我，还是改天再说吧。”（这是秦王的推搪之词）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①。昔者神农伐补遂，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②，尧伐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霸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③古者使车毂击驰④，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饬⑤，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⑥，民多伪态；书策稠浊⑦，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敝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⑧，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⑨，制海内，子元元⑩，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注释

①固：原本。

②禽：同“擒”。

③恶wū：语气助词，表示疑问，相当于“哪里”。

④毂：车轮中央的圆轴，这里指代车辆。

⑤饬：同“饰”。

⑥科条：制度法令。

⑦稠浊：多而乱。

⑧缀甲厉兵：置办战甲，训练军队。

⑨诎qū：屈服。

⑩子元元：治理百姓。子，以……为子。

译文

苏秦说：“我原本就怀疑大王不会采纳我的意见。从前，神农讨伐补遂，黄帝讨伐涿鹿而且擒获了蚩尤，唐尧讨伐兜，虞舜讨伐三苗地区，禹讨伐共工，商汤讨伐夏桀，周文王讨伐崇国，周武王讨伐商纣王，齐桓公靠战争而雄霸天下。由此看来，哪里有不通过战争而获取胜利的呢？古时候，各国派出使者的车乘来来往往，车轮相互撞击，利用外交相互交接，天下安宁，自从相约实行连横的主张，战争四起，加上文人巧言蛊惑，诸侯各国困惑而不知所从。各种事端都出现了，没办法梳理。制度法令完备了，百姓大多阳奉阴违；文书政令多而乱，百姓更加贫困。君臣上下一筹莫展，民不聊生；文人把道理讲得很清楚，战争却愈演愈烈。文人穿着盛装四处游说辩论，可战争却无法平息；繁缛的辞令，并不能让天下得到治理，就算是舌头讲累，耳朵听聋了，也不能获得成效。践行道义，信守承诺，天下诸侯依然不能相亲。于是，各国放弃文治，重视武力，用优厚的酬劳蓄养勇士，置办战甲，操练军队，在战场上一决胜负。能够无所事事而获得好处，安坐不动却能拓展疆土，即使是古代的三皇五帝、春秋五霸这样贤明的君主，也希望能够这样，但是被形势逼迫，不得不依靠战争使得自己统治得以延续。相隔得远就两军对垒，离得近就短兵相接，然后才能建立不世功业。因此只有对外战争取得胜利，对内弘扬仁义才有效果；国君树立了威望，百姓才能臣服。如今想要吞并天下，凌驾在大国之上，让敌国屈服，统治海内，使百姓顺从，使诸侯屈服，非用战争不可！现在的国君都忽略了战争这样的制胜之道，而被浮华辞令、诡辩文辞所迷惑。这么看来，大王是不会采纳我的主张的。”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①。羸履②，负书担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③，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④，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⑤，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⑥，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注释

①去：离开。

②羸：同“缧”，缠绕。，绑腿布。jué：草鞋。

③纴：织布的机器。

④箧qiè：箱子之类的物品。

⑤股：大腿。

⑥期jī年：整整一年。

译文

苏秦上了十次书游说秦王，他的主张都没有被采纳。所穿的黑貂皮的袍子破了，一百斤的黄金也用完了，盘缠花光了，只好离开秦国回家去。他缠着绑腿布，穿着草鞋，挑着行囊书箱，身体枯瘦，面目黝黑，十分惭愧。回到家中，妻子不走下织机迎接他，嫂子不做饭给他吃，父母不和他说话。苏秦仰身长叹说：“妻子不把我当成丈夫对待，嫂子不把我当成小叔子对待，父母不把我当成儿子对待，这都是我自己的过错啊。”于是开始连夜发奋读书，摆出了几十箱书，找到姜太公的《阴符》一书，伏案细读，仔细研究。当他读书发困想睡觉的时候，就用锥子刺自己的大腿，鲜血一直流到脚上。他说：“哪里有去游说国君，却得不到高官厚禄的？”过了整整一年，苏秦对《阴符》的研究终有所成，他说：“这真的可以用来游说天下的国君呢！”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①，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②，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③，白璧百双，黄金万镒④，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⑤。

注释

①摩：接近、靠近。燕乌集阙：这里指赵王宫殿所在。燕乌集，宫殿名。阙，宫殿。

②抵掌而谈：谈话时不断相互击掌，指相谈甚欢。

③纯：量词，匹。

④镒：古代重量单位。

⑤关：函谷关，即秦国和东方各国交往的关口。

译文

于是，苏秦到达赵国的都城，在宫殿里拜见了赵王，两人相谈甚欢。赵王非常高兴，封苏秦为武安君，授给他相印。还配给他兵车百辆，锦绣千匹，白璧百对，黄金万镒，让他带着去游说各国，相约合纵，拆散连横，共同抑制强大的秦国。因此苏秦在赵国做了宰相，函谷关常年闭关（各国和秦国断交）。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于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①；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②，炫于道③，山东之国④，从风而服，使赵大重。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枢之士耳⑤，伏轼撙衔⑥，横历天下，庭说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⑦。

注释

①式：指集中精力于某个地方。

②转毂连骑：车轮相互碰撞，骑士相互连接，指随从的队伍声势浩大。

③炫于道：走在大街上，威风凛凛。

④山东：崤山以东。

⑤穷巷掘门、桑户棬枢：指苏秦出身低微。掘门，在墙上挖个洞作为门。桑户，用桑木做的门板。棬枢，用堆积起来的树枝作为门枢。

⑥伏轼撙衔：指苏秦乘坐华丽的马车。轼，马车前方的横木。撙，控制。衔，控制马匹的马勒。

⑦伉：匹敌。

译文

当时，虽然天下之大，百姓众多，王侯威严决断，大臣握权纵横，但是都要参考苏秦的决策。没浪费一斗粮食，没有劳烦一个士兵，没有一个战士参加打仗，没有断过一根弦，没有折过一支箭，诸侯国之间互相亲近，胜过兄弟。有贤良的人在位，天下的人都会服从；一个人被重用，天下各国都会臣服。所以说：“重要的是政治策略，而不是武力战争；重要的是朝廷决策，而不是边境战争角逐。”当苏秦显贵的时候，黄金万镒任他使用，随从车骑声势浩大、连绵不绝，走在大街上，威风凛凛。崤山以东各诸侯国莫不拜服，从而使赵国的地位得到极大提升。况且苏秦出身低微，却能乘坐华丽的马车，走遍天下，在朝堂上游说各诸侯国的君主，让国君左右的亲信无言以对，普天下之下没有谁能够和他相抗衡。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①，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②；嫂蛇行匍伏③，四拜自跪而谢④。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⑤”嫂曰：“以季子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

注释

①除道：清扫街道。

②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形容惊恐，不敢正视。

③蛇行匍伏：像蛇一样匍匐爬行。

④谢：道歉，认罪。

⑤倨：倨傲无礼。

译文

苏秦将要去游说楚王，经过洛阳。他的父母听说了这个消息，立即收拾房屋，清扫街道，到城郊三十里的地方去迎接。他的妻子不敢正视他，嫂子像蛇一样匍匐爬行到他面前，朝他拜了四拜，自行认罪。苏秦说：“嫂嫂，你为什么以前那么倨傲无礼，现在又这么谦卑呢？”嫂子回答说：“因为现在小叔子你的地位尊贵而且富有。”苏秦感叹道：“唉，我穷困潦倒的时候，父母不愿意把我当儿子看待，当我显贵的时候，连亲人都会对我感到畏惧。人生在世，权势地位、荣华富贵，怎么可以忽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