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政篇①

《易》之“泰”曰②：“上下交而其志同。③”其“否”曰④：“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下之情壅阏而不得上闻⑤，上下间隔，虽有国而无国矣，所以为“否”也。

注释

①亲政：指皇帝亲自执政。

②《易》：即《易经》，古代占卜用书，后成为儒家经典之一。泰：《易经》六十四卦之第十一卦。泰卦是由象征“天”的“乾”和象征“地”的“坤”组成，但是坤在上，乾在下。古人认为如此一来，天气上升，地气下降，两气相交而万物生养之道顺畅，象征着在上位的君王、在下位的臣民的互相沟通而意志相符，所以叫作安泰的“泰”。

③交：交通，通气。

④否pĭ：《易经》之第十二卦。否卦与泰卦正相反，是坤在下，乾在上。如此一来，象征君王的“天”在上，象征臣民的“地”在下，两者之气不能交融，所以叫作“否”（闭塞）。

⑤壅阏è：壅塞，阻塞。阏，阏塞，阏积。

译文

《周易》中的“泰”卦说道：“上下交融沟通，他们的意志就一致。”其中的“否”卦说道：“上下相隔不沟通，天下就如同没有邦国一样要灭亡。”上面的旨意能够传达到下面，下面的情况能够汇报给上面，上下就形成一个整体，这就是所谓的“泰”；如果下面的情况因为被阻塞而不能够汇报到上面，上下之间被阻隔，虽然名义上有邦国，实质上却没有邦国，这就是所谓的“否”。

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见，止于视朝数刻①；上下之间，章奏批答相关接，刑名法度相维持而已②。非独沿袭故事，亦其地势使然。何也？国家常朝于奉天门③，未尝一日废，可谓勤矣；然堂陛悬绝④，威仪赫奕，御史纠仪⑤，鸿胪举不如法⑥，通政司引奏⑦，上特视之，谢恩见辞，惴惴而退。上何尝治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此无他，地势悬绝，所谓堂上远于万里，虽欲言无由言也。

注释

①视朝：指君主临朝。数刻：刻，古代计时单位，古人将一昼夜分为一百刻，数刻言时间极短。

②刑名：指战国时以管仲、李悝、商鞅、申不害等为代表的法家学派，主张循名责实，慎赏明罚。刑，通“形”，指事物的实体。

③奉天门：即今北京故宫的太和门。

④堂陛悬绝：皇帝坐在殿堂上，臣子跪在台阶下，言两者地位相差悬殊。

⑤御史纠仪：明朝的都察院，上朝时监督纠举臣子不合礼仪的动作。

⑥鸿胪：鸿胪寺的官员，负责朝贺、祭祀等礼仪工作。

⑦通政司：明朝开始设的负责收转内外奏章的机构。此处指通政司的官吏通政使。

译文

上下通气就太平，上下不通气就不太平，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然而，上下不通气的弊病，没有像近代这样严重的了。君臣相见，只是在皇帝上朝的短暂时间内；上下关系，只不过靠批答奏章相互关联，仅凭名分和制度法令彼此维持罢了。这不单单是沿袭旧的规矩，也是由于他们各自的地位权势造成的。这是为什么呢？皇帝总是在奉天门举行朝会，未曾有一天中断过，可以说很勤勉于政事了。然而，朝堂和台阶相距的很远，皇帝威严的仪式显耀盛隆，御史纠察朝会仪式的执行，鸿胪检举不遵守礼仪规矩的官员，通政司官员代奏事大臣呈上奏章，皇上只是随意看上一眼，大臣就谢恩辞拜，惶恐不安地退了下来。皇上何曾处理过一件事，臣子又何曾当面说过一句话呢？这其中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地位权势悬殊造成的，就是人们所说的天子宫殿之上比万里还远，臣下即使想进言，也无从讲起啊。

愚以为欲上下之交，莫若复古内朝之法。盖周之时有三朝：库门之外为正朝①，询谋大臣在焉；路门之外为治朝②，日视朝在焉；路门之内曰内朝，亦曰燕朝。《玉藻》云③：“君日出而视朝，退适路寝听政。”盖视朝而见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听政而适路寝④，所以通远近之情。汉制：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诸吏为中朝⑤；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⑥。唐皇城之北，南三门曰承天，元正、冬至受万国之朝贡，则御焉⑦，盖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极门，其西曰太极殿，朔望则坐而视朝，盖古之正朝也；又北曰两仪殿，常日听朝而视事，盖古之内朝也。宋时常朝则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则垂拱殿⑧，正旦、冬至、圣节称贺则大庆殿，赐宴则紫宸殿或集英殿，试进士则崇政殿。侍从以下，五日一员上殿，谓之轮对，则必入陈时政利害；内殿引见，亦或赐坐，或免穿靴。盖亦有三朝之遗意焉。盖天有三垣⑨，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极也；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注释

①库门：传说古代皇帝的宫廷有五门，库门是最外面的一个门。

②路门：古代皇帝宫廷中最里面的一个门。

③《玉藻》：《礼记》中的一个篇名，记载了天子及贵族的生活规程。

④路寝：路门内的宫室，皇帝正殿所在，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

⑤大司马：汉代官名，主管全国军事。左右前后将军：四种武官。侍中、散骑：官名。这些都是汉代皇帝的近臣。

⑥丞相以下至六百石：指各级官吏。六百石，是官员的俸禄，此指一般官员，二千石以上为高级官员。

⑦御：此处指迎接。

⑧起居：请安。

⑨三垣：古代天文术语，天文学家把天空星辰分为三垣、二十八星宿及其他星座。三垣在北极星附近，为太微垣、紫微垣和天市垣。

译文

臣认为，要想做到上下通气，不如恢复古代内朝的制度。周朝的时候设有三种朝见的方式：库门之外是正朝，皇帝在这里向大臣咨询并进行谋划；路门之外是治朝，皇帝每天在这里受百官朝见；路门的里面称为内朝，也称为燕朝。《礼记·玉藻》中说：“帝王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去上朝接见百官，退朝回来到路寝处理政事。”上朝时要接见群臣，以此端正上下的名分；但是要到路寝处理政事，以此来通晓远近各地的情况。汉朝的制度：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等官吏组成中朝；丞相以下到俸禄为六百石的官吏组成外朝。唐朝皇城北面往南的第三座门，叫作承天门，元正和冬至节，接受各国使臣朝贺献贡时皇帝才驾临这里，这就相当于古代的外朝。承天门的北面是太极门，太极门的西面是太极殿，皇帝每逢初一和十五就坐在那里接受百官的朝见，这就相当于古代的正朝。太极殿再北面是两仪殿，皇帝平时在这里听大臣议事和处理政务，这就相当于古代的内朝。宋朝的时候，平时上朝在文德殿。臣子五天向皇上问安一次就在垂拱殿。元正、冬至和皇上的生日，皇帝接受臣下的祝颂和恭贺就在大庆殿。皇帝赐宴招待群臣在紫宸殿或者集英殿。皇帝面试进士在崇政殿。自侍从以下的官员，每五天就有一位官员上殿朝见皇帝，称为轮班奏对，此时他一定要向皇帝陈述当前政治的得失。皇帝在内殿引见臣子的时候，有时候赐臣子坐着讲述，有时臣子可以免穿朝靴。以上大概也有保留古代三朝制度遗风的意思吧。因为上天有三垣，皇帝的行为就以它们为象征：正朝，象征太极；外朝，象征天市；内朝，象征紫微。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啊。

国朝圣节、正旦、冬至大朝会，则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则奉天门，即古之外朝也；而内朝独缺。然非缺也，华盖、谨身、武英等殿，岂非内朝之遗制乎？洪武中，如宋濂、刘基①，永乐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②，日侍左右；大臣蹇义、夏元吉等③，常奏对便殿。于斯时也，岂有壅隔之患哉？今内朝未复，临御常朝之后，人臣无复进见；三殿高④，鲜或窥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积。孝宗晚年⑤，深有慨于斯，屡召大臣于便殿，讲论天下事。方将有为，而民之无禄⑥，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为恨矣。

注释

①洪武：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1368—1398）。宋濂、刘基：都是明太祖的开国功臣。

②永乐：明成祖朱棣的年号（1403—1424）。杨士奇：明大臣，历五朝。杨荣：永乐朝首辅大臣。

③蹇jiǎn义、夏元吉：都是永乐以来成祖、仁宗、宣宗等朝的高官。

④高bì：关闭。

⑤孝宗：朱祐樘，年号弘治（1488—1505）。

⑥无禄：没有福，不幸。

译文

本朝皇帝的生日、元旦、冬至的盛大朝会在奉天殿举行，这就是古代的正朝。平时上朝就在奉天门，这就是古代的外朝。可是唯独缺少内朝。然而，并不是真的缺少，华盖、谨身、武英等殿的朝会，难道不是遗留下来的内朝制度吗？像洪武年间的宋濂、刘基，永乐年间以来的杨士奇、杨荣等人，每天都侍奉在皇帝左右；大臣蹇义、夏元吉等人，经常在便殿奏事或者回答皇帝的询问。在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堵塞隔绝的忧患呢？如今内朝制度没有恢复，皇上临驾日常朝会以后，臣子就不能再进来朝见了。三座大殿的高门关闭着，很少有人能够看到里面的情况。所以上下的情况堵塞不通，天下的弊病也因此堆积起来。孝宗在晚年对这样的状况深有感慨，他屡次在便殿召集大臣，讨论天下大事。孝宗正要有所作为的时候却逝世了，百姓没有福气，不能看到太平盛世的美好光景。直到现在，天下的人还对这件事感到遗憾。

惟陛下远法圣祖，近法孝宗，尽铲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华、武英二殿，仿古内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从、台谏各一员，上殿轮对；诸司有事咨决，上据所见决之，有难决者，与大臣面议之。不时引见群臣，凡谢恩辞见之类，皆得上殿陈奏；虚心而问之，和颜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尽①；陛下虽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灿然毕陈于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内朝所以通远近之情。如此，岂有近时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时②，明目达聪，嘉言罔伏③，野无遗贤，亦不过是而已！

注释

①自尽：把自己的意见全都说出来。

②唐虞：即唐尧和虞舜。

③罔wǎng伏：没有地方藏匿。罔，无，没有。

译文

但愿皇上远的效仿圣明的祖先，近的学习孝宗皇帝，彻底铲除近代上下阻塞隔绝的弊病。除了日常的朝会以外，再在文华和武英两殿召见臣子，仿照古代内朝的意思：大臣三天或五天进宫请安一次；侍从官和御史官各选一人上殿来轮流回答询问。各主管衙门有事请求决断，皇上根据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做决断。如果有不容决断的情况，就与大臣当面商议解决。要不时地引见群臣，凡是属于谢恩、辞行这一类的事情，也都可以上殿奏陈情况。皇上应该虚心地询问他们，和颜悦色地开导他们。如果这样，人人都可以毫无保留地畅谈自己的意见。皇上虽然深居在九重大门把守的皇宫内，可是天下的事情却全都清清楚楚地摆在他面前。外朝用来端正上下的名分，内朝用来沟通远近的情况。如果这样，哪里还会有近代上下阻塞隔绝的弊病呢？唐尧和虞舜的时代，眼睛看得清，耳朵听得见，好的言论和意见没有被埋没，民间没有被遗弃的贤士，也不过像以上说的那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