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祠记①

灵、博之山②，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③，咸神而祠之。宣尉安君，因诸苗夷之请④，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⑤，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⑥，皆尊奉而祀焉⑦，举而不改废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⑧。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

注释

①象祠：为纪念虞舜的同父异母弟弟象而修建的祠庙。据传说，象在他母亲的怂恿下，曾多次谋害舜，都没有成功。之后，象被舜所感化。舜即位后，封象为有鼻国国君（其领土在今湖南省道县境内）。这篇文章为王守仁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时所作。

②灵、博之山：山名，灵鹫山、博南山。

③苗夷：即苗族。

④宣尉：即宣尉使，设立在少数民族地区的一种官职，由当地的土司世袭任职，负责民政工作。

⑤肇zhào：此处指创建。

⑥曾、高：曾祖和高祖，即祖父之父和祖父之祖。

⑦yīn：祭天，祭祀。

⑧“唐之人”句：唐宪宗时道州刺史薛伯高认为象不值得有祠庙受到祭祀，曾经毁掉了象祠，将祠宇夷为平地，将神主沉于水中。

译文

灵、博山上，有座象的祠庙。那山下居住着众多的苗民，都把象当作神来祭祀。宣慰使安君顺应苗民的请求，将象祠庙的房屋重新修缮一番，同时请求我写一篇记。我说道：“是毁掉它呢，还是重新修缮它呢？”宣慰使说道：“重新修缮它。”我说：“重新修缮它，是为了什么呢？”他说道：“这座祠庙的建造，大概谁也说不明白是为什么了。但是我们居住在这里的众多苗民，从我们的父亲、祖父，一直追溯到曾祖、高祖父以前，都是诚心信奉他，并虔诚地祭祀他，按时举行祭典从来不敢荒废呢。”我说道：“为什么会这样呢？有鼻那里的象祠，唐代的人就曾经毁掉了它。象的为人，作为儿子可以说是忤逆不孝，作为弟弟可以说是傲慢不恭。对他的祭祀，在唐朝就受到了排斥，然而到今天还存留着；他的祠庙在有鼻那里的已经被毁掉了，然而在这里却还是一片兴旺景象，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①，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祠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②？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③，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

注释

①“推及”句：比喻爱一个人而推爱到与其有关的人或物。

②干羽：指盾和雉尾，古代的两种舞具。据《尚书》记载，舜命禹去征讨有苗，没有成功。舜便使人手执干羽而舞，用感化的手段使有苗归顺。格：打击。

③骜桀ào jié：蛮横不驯。

译文

我明白了！君子如果爱一个人，就会连居住在这个人房屋顶上的乌鸦也会爱，更何况是圣人舜的弟弟呢？既然那么说，人们修建祠庙祭祀的是舜，而不是象啊！我估计象死去的时间，大概是在舜以干舞羽舞感化了苗民使之归顺之后吧！如果不然，那么古代凶残蛮横的人难道还少吗？可是唯独象的祠堂却一直能保存到今天。我从这里可以体会到舜的德行的高尚，深入人心的程度。而他的恩泽影响又是如此的辽远长久。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克谐以孝，，不格奸。①”瞽瞍亦允若②，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底于奸，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③，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④。斯可以见象之见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

注释

①“克谐”三句：见《尚书·尧典》。烝zhēng，多，烝烝，此指上进的样子。乂yī，治理。

②瞽瞍gŭ sŏu：盲人，此处特指舜的父亲。传说舜父有眼而善恶不辨，故被称为“瞽瞍”。

③“天子”二句：见《孟子·万章上》，此处引文与原文用语稍有不同。

④“周公”二句：周武王死后，其子周成王年幼，由周公摄政辅佐。管叔、蔡叔（都是武王和周公之弟）和商纣王之子武庚联合发动叛乱，被周公平定，杀了管叔，流放蔡叔。

译文

象为人凶暴傲慢，大概在他早年表现是这样的，又怎能见得他在后来不会被舜所感化呢？《尚书》中不是这样说吗：“舜能用孝心让家庭和睦，家里人一天天上进向善，不做坏事。”还说：“舜的父亲也听从随和了。”那么说，舜的父亲已经被舜感化转变为慈祥的父亲了。象如果还不像个弟弟一样尊敬兄长，那就不能够说是家庭和睦了。他不断地向好的方面发展，就不至于仍做坏事；不做出坏事，就说明一定会向好的方面发展。象已经被舜所感化了，确实如此啊！孟子说道：“天子派官员去治理象的封地。这样象就不能为所欲为。”这大概是舜对象爱护深，并且考虑得十分周到，所以用来扶持辅助他的办法也就面面俱到啊。不然的话，像周公那样英明，管叔和蔡叔还免不了因发动叛乱而被判罪。从这里可以看到，象是被舜感化了，所以能够任用贤能的人而自己能安稳地保有位子，将恩泽施加给百姓，因此在他死之后，百姓都还怀念他。诸侯的大臣们都是由天子来任命，这是周朝的官职制度，这大概是效仿舜分封象在有鼻国的制度吧！

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译文

我因此有理由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天下没有不能够被感化的人。这样看来，唐朝人之所以毁掉象的祠庙，是根据象早年的表现；如今苗族人供奉象的祠庙，则是根据他后来的表现。这个道理，我准备将它向世人说明，让大家明白：即使是像象那样凶暴傲慢的人，还是能够改正的；而君子修养自己的品德，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即使是像象那样不仁不义的人，也是能够被感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