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苏武书①

子卿足下②：勤宣令德③，策名清时④，荣问休畅⑤，幸甚⑥幸甚！远托异国⑦，昔人所悲。望风怀想⑧，能不依依⑨！昔者不遗，远辱还答⑩，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⑪，能不慨然⑫！

注释

①这篇文章选自《文选》卷四十一，说的是李陵投降匈奴后，曾与被匈奴扣留的苏武数次相见。始元六年（前81），苏武得归，修书劝李陵归汉，李陵以此书作答。

②子卿：苏武字。苏武（前140—前60年），字子卿，杜陵（今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将军庙村人）人，西汉大臣。天汉元年（前100年）奉命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匈奴贵族多次威逼利诱，想让他投降，但他坚贞不屈；后将他流放到北海（今贝加尔湖）边牧羊，声称要公羊产子才能释放他回国。苏武历尽艰辛，留居匈奴十九年而坚决不投降。至始元六年（前81年），被释放回汉。足下：古代用以称呼上级或同辈的敬辞，周、秦时多以之称君主，后世则多用于同辈之间。

③令德：美德。令，美。

④策名：将臣子的名字书写在国君的简策上。这里指出仕，做官。清时：政治清明的时世，此处指汉昭帝在位时期。

⑤荣问：好名声。问：通“闻”。休畅：吉祥顺利。休，美。畅，通。

⑥幸甚：这里表示为对方的顺利处境而感到高兴。

⑦异国：此处指匈奴。

⑧风：此处指怀念对象的风采。

⑨依依：恋恋不舍的样子。

⑩辱：承蒙，书信中常用的谦辞。还答：回答。李陵之前曾给苏武写过信，苏武回了信。

⑪敏：聪慧。

⑫然：此处作动词“慨”的词尾，无实际意义。

译文

子卿：

您辛勤地宣扬美好的节操，在政治清明之时为官，美名传扬四方，真是值得庆幸啊！值得庆幸！

我流落在遥远的异国，这是前人所认为悲惨的事情。遥望南方（的故乡），怀念故人，怎能不留恋惆怅呢？上次承蒙您没有忘记，劳烦您老远地给我回信，殷勤地安慰和教诲（我），超出了骨肉亲情。我虽然愚钝，也不能不感慨万千啊！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①。韦毳幕②，以御风雨。膻肉酪浆③，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④，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⑤，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⑥子卿，陵独何心⑦，能不悲哉！

注释

①异类：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此处指匈奴。

②韦gōu：皮革制成的长袖套，用来束衣袖，以便射箭或其他动作时用。韦，熟皮革。：革制袖套。毳cuì幕：毛毡制成的帐篷。毳，鸟兽的细毛。

③膻shān肉：带有腥味的羊肉。酪lào浆：牲畜的乳浆。

④玄冰：黑色的冰。形容冰结得很厚，极言气候寒冷。

⑤胡笳jiā：我国古代北方民族的管乐器，与笛子类似。此处指胡笳吹奏出的音乐。

⑥嗟jiē乎：感叹词，相当于“唉”。

⑦独：反诘副词，有难道之意。

译文

从当初投降直到今日，我处境艰难困顿，经常一人独坐，愁闷苦恼。整天看不见别的，只有那些异族的一切。我戴不惯皮制的袖套，住不惯毛毡制成的帐篷，只是用它们来抵御风雨罢了；我吃不惯腥膻的羊肉，喝不惯牲畜的乳浆，只是用它们来充饥解渴罢了。举目所见欢声笑语，我怎么会有心情和他们一起谈笑欢乐呢？胡地结着厚厚的黑冰，边塞的土地被冻得裂开，只听见凄凉萧条的风声。深秋九月，塞外的草木都衰败了，我夜晚不能入睡，侧耳倾听，胡笳的曲调此起彼伏，牧马悲哀地嘶叫，乐曲声和嘶鸣声交汇在一起，在边塞的四处响起。清晨坐起来听着这些声音，我不知不觉地垂下泪水。唉，子卿啊，我岂是铁石心肠，能不悲伤吗？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①。妻子无辜，并为鲸鲵②。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何如？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③，更成戎狄之族④，又自悲矣。

注释

①临年：到达一定的年龄。此处指已至暮年。

②鲸鲵ní：鲸鱼雄性称为鲸，雌性称为鲵。古人认为它是吞食小鱼的大鱼，指凶恶之人，此处借指被牵连诛戮的人。

③先君：对自己已故父亲的尊称，此处指李当户。李当户早亡，李陵是他的遗腹子。嗣：后代，子嗣。

④戎狄：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与前面的“蛮夷”都是指匈奴。

译文

同您分别以后，我更加无聊。上思念老母，在垂暮之年还被杀害；妻子和儿女本是无罪的，也一起惨遭杀戮。我自己辜负了国家的恩情，被世人所唾弃。您回国后享受荣耀，我留在这里蒙受羞辱。这是命运啊，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出身于讲究礼义道义的国家，却落入对礼义一无所知的蛮荒社会，背弃了国君和双亲的恩情，永远居住在这蛮夷的地域，真是悲伤极了！让先父的后代，变成了匈奴的族人，更是觉得自己悲痛啊！

功大罪小，不蒙明察①，孤负陵心区区之意②。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③，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⑤，辄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令人悲，增忉怛耳⑥。

注释

①蒙：受到。明察：这里指切实公正地了解。

②孤负：亏负，辜负。区区：小，少。此处为诚恳之意。

③刺心：自刺心脏，指自杀。

④已矣：表示绝望之辞。

⑤攘rǎng臂：捋起袖口，露出手臂，是劳作或搏斗的准备动作。据《孟子·尽心下》载，晋勇士冯妇能杀猛虎，后来要做善人，便发誓不再打虎。可是，有一次冯妇遇到众人制服不了老虎的险情，虽然明知会因违背做善人的誓言（不打虎）而遭耻笑，仍然“攮臂下车”去打虎。这里李陵暗用冯妇的典故为自己开脱。

⑥忉怛dāo dá：愁苦，悲痛。

译文

我在与匈奴的作战中功劳大、罪过小，但没有被清楚地了解和评价，辜负了我微小的诚意，每每想到这里，恍惚间仿佛失去了对生的留恋。我完全可以用刺心来表明自己，用自刎来显示我的心志，但是国家已经对我恩断义绝，自杀明志毫无意义，只会加大我的羞辱。因此我常常捋起袖口、露出手臂（使自己振作），愤慨地忍受侮辱，然后又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我身旁的人见我这样，用不适宜我听的乐曲来劝勉我，可是，异国的音乐只会令人悲伤，增添忧愁罢了。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①，出征绝域②。五将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③，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④，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⑤。然犹斩将搴旗⑥，追奔逐北⑦，灭迹扫尘⑧，斩其枭帅⑨，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⑩，意谓此时，功难堪矣⑪。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于临阵⑫，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⑬，步马之势又甚悬绝⑭。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⑮，决命争首⑯。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⑰。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⑱，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⑲。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⑳。而贼臣教之㉑，遂使复战，故陵不免耳。

注释

①先帝：已故的皇帝，指汉武帝。

②绝域：极远的地域，此处指匈奴居住地区。

③裹：携带。

④天汉：武帝年号。文中指汉朝控制的区域。

⑤当：挡。这里指抵御。

⑥搴qiān：拔取。

⑦奔：逃跑的。

⑧灭迹扫尘：比喻肃清残敌。

⑨枭帅：骁勇的将帅。

⑩希：通“稀”，少。

⑪难堪：难以相比。堪，胜，比得上。

⑫练：同“拣”，挑选。

⑬相如：相比。如，及，比。

⑭悬绝：相差非常远。

⑮扶：支持，支撑。乘：带着，此处有不顾的意思。

⑯决命争首：效命争先。

⑰干戈：此处指兵器。干，盾。戈，戟。

⑱徒首：光着头，此指不穿防护的甲衣。

⑲饮血：犹言饮泣，形容极度悲愤。《文选》李善注：“血即泪也。”

⑳引还：退兵返回。引，后退。

㉑贼臣：此指叛逃匈奴的军侯管敢。

译文

唉，子卿啊！人与人之间相互了解，贵在相互知心。前一封信写得匆忙，没能够完全表达我的心情，所以再略加叙述。从前，先帝授予我五千步兵，出征遥远的地区。五位将军迷失了道路，我单独遭遇匈奴军并与之作战，携带着可以供应军队征战万里的粮草，率领着徒步行军的部队；出了大汉朝的边界，进入强敌匈奴的疆土；以五千兵力，对抗十万敌军；指挥着疲惫不堪的士兵，抵挡着装备精良的兵马军队，但是我们依然斩敌将，夺敌旗，追杀驱赶败逃的敌人，像打扫尘土一样肃清敌人的残军，斩杀他们骁勇的将领，使我们全军将士都能够视死如归。我没有什么才能，很少担负重要任务，但心里想着，此时的战功，是其他情况下都难以与之相比的了。匈奴兵败以后，举全国的兵力振兴军队，又挑选出精兵，强大的军队达到十万多人。单于亲临督阵，指挥对我军的合围。我军与敌军的形势，已经很悬殊了，步兵与骑兵对抗的力量更加悬殊。疲惫的兵士接连再战，一人要抵挡千人，但依然带着伤忍着痛，争先效命。阵亡与受伤的士兵的身体堆积遍野，身边剩下的士兵还不到一百人，而且都伤痕累累，他们已经无法拿动兵器了。但是，只要我振臂一呼，不管受伤还是病痛的士兵都一跃而起，拿起兵器便刺向敌人，迫使敌人的兵马四处逃散。兵器耗尽，弓箭射完，士兵们手无寸铁，并且还没有穿防护甲衣，一再奋力呼喊杀敌，争锋冲上前去。在这个时候，天地好像都在为我震怒，战士悲愤地为我饮泣。单于认为这时不可能再俘获我，便打算退兵返回，没想到叛逃的军侯管敢出卖军情，于是单于又回过头对我军作战，而我终于未能抵挡而投降。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①，当此之时②，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③！而执事者云云④，苟怨陵以不死⑤。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⑥！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⑦。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⑧。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⑨，曹沫不死三败之辱⑩，卒复句践之雠⑪，报鲁国之羞⑫。区区之心，窃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⑬⑭。

注释

①“昔高皇帝”二句：意思是说，从前（汉高祖七年，前200）高皇帝（即汉高祖刘邦）亲自率领三十万大军驻扎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东），准备讨伐匈奴，被冒顿单于带领的四十万骑兵围困了七日之久。

②当：如，像。

③为力：用力，用兵。

④执事者：掌权者，此指汉朝大臣。

⑤苟：但，只。

⑥宁níng：反诘副词，难道。这一句与上句连用反诘，调换反诘词以免重复。

⑦“故欲”二句：《文选》李善注：“李陵前与苏子卿书云：‘陵前为子卿死之计，所以然者，冀其驱丑虏，翻然南驰，故且屈以求伸。若将不死，功成事立，则将上报厚恩，下显祖考之明也。’”

⑧灭名：泯灭名声。这里“灭名”与“虚死”对应，是取身无谓而死、名也随之俱灭之意。

⑨昔范蠡不殉会kuaì稽之耻：鲁哀公元年（前494），越王勾践兵败，率五千人被围困在会稽山，派人向吴王夫差求和，范蠡作为人质前往吴国，并未因求和之耻自杀殉国。范蠡，字少伯，春秋楚国宛（今河南省南阳县）人，辅佐勾践振兴越国、兴师灭吴。后至齐，改名鸱夷子皮。晚经商，人称“陶朱公”。

⑩曹mèi不死三败之辱：曹曾与齐国作战，三战三败，并不因屡次受辱而自杀身死。曹，春秋鲁国人，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十三年（前681），齐桓公伐鲁，庄公请和，会盟于柯（今山东省东阿县西南），以匕首劫持桓公，迫使他全部归还战争中侵占的鲁国土地。

⑪卒复勾践之仇：此指勾践灭吴，夫差自杀。

⑫报鲁国之羞：此指柯盟追回齐国所侵占的土地。

⑬椎chuí心：形容极度悲伤。椎，用椎打击。

⑭泣血，悲痛无声地哭。

译文

以前汉高祖率领三十万大军，被匈奴围困在平城。那个时候，军中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而还是断粮七天，只不过勉强脱逃而已。更何况像我这样的人，难道就容易有所作为吗？而皇上身边的臣子却议论纷纷，一味责怪我没有以死殉国。而我没有以死殉国，确实是罪过；但您看我岂是贪生怕死的小人吗？是那种会背弃君主双亲、抛弃妻子儿女却反而认为对自己有利的人？既然如此，那么我之所以不死，是还想要有所作为啊。本来是想像前一封信上所说的那样，做些向皇上报恩的事情啊。实在是因为徒然去死不如树立节操，身死名灭不如报答恩德。古代范蠡不因会稽山投降所受的屈辱而殉国，曹沫不因三战三败的耻辱而自杀，最后，范蠡为越王勾践复了仇，曹沫为鲁国一雪失地之耻。我的一片赤诚忠心，就是从心底里景仰他们的行为啊。哪里想到志向还没有实现，埋怨责备之声就已四起；计划尚未实施，亲人就已经受刑而亡，这就是我之所以仰望苍天、椎心泣血的原因啊！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絷①，韩、彭醢②，晁错受戮③，周、魏见辜④，其余佐命立功之士⑤，贾谊、亚夫之徒⑥，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⑦，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

注释

①萧：即萧何（？—前193），沛（今江苏省沛县）人，辅助刘邦建立汉朝，汉高祖的相国。他曾因向高祖请求将上林苑（专供皇族田猎的场所）作为耕地向老百姓开放而遭囚禁。樊：即樊哙（？—前189），沛人。跟随刘邦起兵，汉高祖的左丞相，被封为舞阳侯。曾遭人诬陷与吕后家族结党而被捉拿。絷zhí：拘捕，拘禁。

②韩：即韩信（？—前196），淮阴（今江苏省淮阴市）人，最初跟随项羽，后来归附刘邦，拜大将，屡建奇功，被封为楚王，后被贬为淮阴侯。陈豨起兵造反，汉高祖亲自率领兵马前往，韩信托病没有随从，被吕氏斩首。彭：即彭越（？—前196），昌邑（今山东省金乡县西北）人，秦末聚众起兵，后归附刘邦，多建军功，被封为梁王。因谋反被囚，高祖赦免了他，迁至蜀道，但吕氏仍处死了他，并诛三族。醢zū hǎi：古代一种残酷的死刑，将人剁成肉酱。

③晁错：公元前200—前154年，颍川（今河南省中部及南部地，治所在禹县）人。景帝时，他主张削减各诸侯国的封地，遭到诸侯和贵族的强烈反对。后吴王刘濞联合六个诸侯国以“请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口号造反，景帝害怕七国的势力，因而杀了晁错。

④周：即周勃（？—前169），沛人，跟随刘邦起事，以军功拜为将军，被拜为绛侯。吕氏死后，周勃与陈平共诛诸吕，立文帝。后来被诬告谋反，被捕入狱。魏：即魏其侯窦婴（？—前131），字王孙，观津（今河北省衡水市东）人，窦太后的侄子。景帝时，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有功，被封为魏其侯。与灌夫为至交。武帝时，灌夫因与丞相田结仇而下狱，窦婴力图营救，受牵连而被斩。见：受。辜：罪。

⑤佐命：辅助帝王治理国事。

⑥贾谊：（公元前201—前169），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东）人，自幼博学，得文帝赏识，召为博士，迁太中大夫。他积极参与政事，并勇于针砭时弊，后遭谗言被疏远。亚夫：即周亚夫（前199—前143），周勃的儿子，被封为绛侯。景帝时，任太尉，率师平定七国叛乱，后遭诬陷入狱，绝食而亡。

⑦“并受”句：指贾谊被当朝权贵（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等）排挤，被流到放长沙；周亚夫因其子私购御物下狱，被诬谋反，绝食而死。

译文

您又说道：“汉朝对功臣的待遇并不薄。”您是汉朝的臣子，哪能不说这样的话？可是，以前萧何和樊哙被拘捕囚禁，韩信和彭越被剁成肉酱，晁错被杀，周勃和魏其侯被判处死刑。其余辅助汉室建立功勋的人士，如贾谊、周亚夫这一类人，都确实是那时杰出的人才，具备担当将相的能力，却遭受小人的谗言，他们都饱受被迫害的屈辱。最终，他们怀有的才华遭到诋毁，才能得不到施展。

彼二子之遐举①，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②，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③，徒失贵臣之意④，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⑤。何谓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⑥，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⑦，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⑧；丁年奉使⑨，皓首而归⑩，老母终堂⑪，生妻去帷⑫，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⑬，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⑭，受千乘之赏⑮。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⑯，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⑰。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⑱；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⑲。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

注释

①二子：指贾谊、周亚夫。遐举：原指远行，此指功业。

②陵先将军：指李广。

③冠guàn：作动词用，意思是在……之中位居第一。

④贵臣：指下句中提到的卫青。卫青为大将军讨伐匈奴，李广为前将军，被遣出东道，因东道远而难行，迷失道路，被卫青追逼问罪，愤慨羞愧自杀。

⑤戟jĭ：古兵器，合戈矛为一体。

⑥万乘shèng：一万辆车。古代以万乘为君主的代称。此处指武力强盛的大国。虏：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此指匈奴。

⑦伏剑：挥剑自杀。这句话的意思是，苏武在卫律被逼降时，引佩刀自刺的事。

⑧朔北：北方。此处指匈奴境。

⑨丁年：成丁的年龄，即成年。此处强调苏武出使时正值壮年。

⑩皓hào首：年老白头。皓，光亮、洁白。

⑪终堂：死在家里。终：死。

⑫去帷：改嫁。去，离开。帷，帷幄一类指夫妻卧室。

⑬蛮貊mò：泛指少数民族，此指匈奴。貊，古代对东北地区少数民族的称呼。

⑭茅土之荐：指赐土地、封诸侯。古代帝王建社祭坛用五色土，分封诸侯时按所封地方向的坛上取一色土，放在白茅上，授给所封诸侯在国内立社坛。

⑮千乘之赏：也指封诸侯之位。古代诸侯称千乘之国。

⑯典属国：官名，掌管外国交往事务，位在三公之下。

⑰加：施。此处有奖赏之意。

⑱万户侯：食邑万户的诸侯贵族。此处指受重赏、居高位者。

⑲廊庙：殿四周的廊和太庙，是帝王与大臣议论朝政的地方，因此称朝廷为廊庙。“廊庙宰”，即指朝廷中掌权的人。

译文

这二人的遭遇，谁不为他们痛心呢？我已故的祖父李广拜为将军，他的功劳谋略可盖天地，忠义勇猛全军第一，只是因为没有迎合当朝权贵（卫青）的心意，结果在遥远的边疆自杀而亡。这就是功臣义士们手持武器却又叹息不止的原因啊。怎么能说待遇“不薄”啊？您从前凭着孤身一人出使到拥有万辆战车的敌国，碰上时运不佳，以至于伏剑自刎也无所顾忌；颠沛流离历尽千辛万苦，差点死在北方的旷野中。壮年时奉命出使，归来时满头白发，此时老母已经在家中亡故，妻子也改嫁离去。这种事情是天下很少听闻的，古今所没有的遭遇啊。异族没有开化的人，尚且还赞赏您的节操，更何况是天下的君主呢？我认为您应当享有封领地的诸侯待遇，享有千辆马车的赏赐。可是，听说您回国后，赏赐不过二百万银两，封的官也没有超过典属国之职，并没有一尺土地的封赏来奖赏您多年来对国家的勤勉效忠。而那些排挤功臣、扼杀贤能的朝臣，全都成了万户侯；皇亲国戚或奉迎奸佞这类人，都成了主宰朝廷政权的官员。您的情况尚且如此，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且汉厚诛陵以不死①，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②，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③，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④，还向北阙⑤，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耶⑥？愿足下勿复望陵。

注释

①厚诛：严重的惩罚。

②孤恩：辜负恩情。恩，此偏指上对下的好处。下句“负德”之“德”偏指下对上的功绩。

③安：安于死，即视死如归之意。

④稽颡sǎng：叩首，以额触地。颡，额头。

⑤北阙：原指宫殿北面的门楼，大臣等候上朝或上书奏事的地方，后借指帝王宫禁或朝廷。

⑥刀笔之吏：主办文案的官吏。

译文

像这样，汉朝由于我没能以死守节而施以严重的惩罚，您坚守节操又只给予微薄的赏赐，要想让远方的臣民急迫地投奔效忠，这实在是很难办到啊，所以我想到这些便不觉得后悔了。我辜负了汉朝的恩德，汉朝也背弃了我的功德。古人说过这样的话：“虽然忠心但表现得不强烈，也能将死亡看成回家一样。”但是如果我能够安然地视死如归，皇上难道就能眷顾、怜惜我吗？男子汉活着不能成就英名，死了就让他埋葬在蛮夷的地界中吧，谁还愿意再弯腰叩首，回到向着宫殿北面的门楼侍候，听凭那些文案官吏舞文弄墨、随意发落呢？希望您不必再指望我归汉了。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①！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②，勉事圣君③。足下胤子无恙④，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⑤。

注释

①夫：句首发语词，无意义。

②幸：希望。故人：老朋友。此处指任立政、霍光、上官桀等人。

③圣君：指汉昭帝刘弗陵。

④胤yìn子：儿子。苏武在匈奴时曾娶了一个匈奴女为妻，生了个儿子名为通国，苏武归汉时仍留在匈奴，宣帝时才回到汉朝。

⑤顿首：叩头，书信结尾常用作谦辞。

译文

唉，子卿啊！还有什么话可说的？相隔万里之遥，人的身份不同，人生道路也明显不一样。活着的时候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死了便成了异国的鬼魂。我和您永别，以后是生死都不得相见了。请代我向老朋友们谢罪，希望他们勤勉地侍奉圣明的君主。您的儿子很好，无须挂念。愿您好好爱惜自己，更盼您时常依托北上的风，再给予我恩惠（给我来信）告知我您的好消息。李陵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