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天台陈庭学序①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②，然去中州万里③，陆有剑阁栈道之险④，水有瞿塘、滟之虞⑤。跨马行，则篁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⑥，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⑦，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注释

①天台：县名，在浙江省东部。

②川蜀：四川。古代四川为蜀国地，因此称川蜀。

③中州：泛指黄河流域的中原地区。

④剑阁：县名，在四川省北部的嘉陵江流域，当地有在悬崖峭壁上凿孔架设的一种栈道。

⑤瞿塘：即瞿塘峡，长江三峡之一，在今四川省的奉节和巫山间，两岸悬崖峭壁，江面狭窄，历来被视为险途。滟滪yàn yù：即滟滪堆，为长江江心突出的巨石，位于瞿塘峡江口，俗称“燕窝石”。

⑥杳yǎo：此处形容看不清楚。

⑦诡guĭ：奇异多变。

译文

我国西南地区的山水，只有四川境内最为奇特。但那里与中原地区相距万里之遥，陆路上有剑阁和栈道一类的险阻；水路上有瞿塘峡和滟滪滩一类的危境。骑着马行走，一路层层竹林遮蔽着高峻的山岭，连续走了十多天，仰头还看不到它的顶峰；登上山顶往下俯瞰，陡险的山谷有几万丈深，迷迷茫茫的看不到谷底，令人惊恐万分，肝胆为之颤抖。乘船在水中航行，长江中的礁石既尖利又坚硬，波涛汹涌，漩涡奇异多变，船只航行时一旦稍微失去控制，偏离航道仅有一点点，就会被撞得粉碎，像泥块般沉入江底，船上的人便坠落江水中喂饱了江中的鱼鳖之腹，通往四川的道路竟然艰难到如此地步。因此，除非是出仕做官而又富有财力的人，否则是不能前往游览的；除非是天生富有而又善于写文章的人，否则即便游览了也是一无所得；除非是身强体壮人，否则即使是去了也大多会老死在那里。喜欢探寻奇山异水的人因而对此心存遗憾。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①屡从大将北征②，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③，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④，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⑤；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⑥。

注释

①左司：中书省官名。掾yuàn：协助左司的低级官吏，职责是负责监督等。

②北征：向北方征讨。明初，北方还存在着元代遗留的残余力量，明太祖为了统一全国，多次派遣将帅转战北方。

③擢zhuó：提拔，提升。照磨：负责核对文书工作的属官。

④扬子云：即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西汉文学家，擅长辞赋。诸葛武侯：即诸葛亮，字孔明，阳都（今山东省沂南县）人，三国时任蜀汉丞相，被封为武侯。

⑤京师：京城，明初建都于金陵（今南京市）。

⑥侈chĭ：甚多。

译文

天台的陈君庭学，善于写诗。他以中书左司掾的身份，屡次随从大将征战北方，立下了很多功劳，被提拔为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经水路到成都赴任。成都是四川的重镇要地，又是扬雄、司马相如、诸葛亮等名人居住过的地方。到了四川后，凡是从前英雄俊杰征战攻取、驻扎戍守的遗迹，诗客文人游览登临、饮酒投壶、赋诗吟咏、引吭高歌的处所，庭学没有一处不一一去游历观览的。他游览之后，就一定写诗来抒发感受，记叙景物和时世的变迁。于是，他的诗歌越写越好。过了三年，庭学依照朝廷的惯例辞官归家，和我在京城会面了。他的精神更加饱满了，言谈更加豪迈了，志向意趣更加高远了，这大概是因为在四川的山水那里获得了很多的助益吧。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①，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②！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

注释

①四方兵起：元末因统治腐朽，导致各地爆发了农民起义，最终朱元璋推翻了元政权，建立了明朝。下文中的“圣主”即指朱元璋。

②齿：此处代指为年龄。耄mào：七十为耄，此处泛指垂老之年。

译文

我自己感到很惭愧，正当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立志要出外游历天下，但是因为学业尚未有所成就，因而找不到空闲的时间。等到壮年可以外出游玩时，又赶上了四处战火纷飞的局势，没有地方可以落脚。直到今天，圣明的天子崛起，安定了天下，远到海边，都统一成为一个国家，然而我的年纪却更加老了。想要再像庭学君那样去游览名山大川，还能够实现吗？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①，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②，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注释

①颜回、原宪：二人都是孔子的弟子，一生贫困而不以为忧，受到孔子的称赞。颜回，字子渊；原宪，字子思。

②蓬蒿：此处泛指野草。

译文

不过，我听说古代的贤士，像孔子的学生颜回、原宪等人，大都是坐守在乡间，甘愿住在简陋的屋子里，蓬蒿杂草掩遮了门户，但他们的志向和意趣却经常是很充沛很坚定，他们的胸中好像存在着足以囊括天地万物的精神力量。这是什么原因呢？莫非是他们的胸中有超出山水之外的东西存在吗？希望庭学君回乡以后，可以尝试探求其中的道理。如果有什么新的心得体会，就请告诉我，那么我将不会仅仅因为庭学曾经游历四川地区这一点而感到惭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