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论上①

秦孝公据、函之固②，拥雍州之地③，君臣固守，以窥周室④；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⑤。当是时也，商君佐之⑥，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⑦。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⑧。

注释

①《过秦论》：即论秦之过，意思是指从各个方面分析秦王朝的过失。原文分为上、中、下三篇，载于《新书》卷一，《文选》卷五十一。作者贾谊（前200—前168年），西汉时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东）人。因其做过长沙王太傅，故又称为贾太傅、贾生、贾长沙。

②秦孝公：名渠梁，前361至前338年在位。他支持商鞅变法，使秦国开始走上国富兵强的道路。yáo、函：即山和函谷关。山在今河南省洛宁县北，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市，东至山，西至潼津。

③雍州：古九州之一，原是秦国封地，其地域约相当于今陕西省中部和北部、甘肃省全部以及青海省部分地区。

④周室：此处指衰弱的东周王朝。

⑤席、包、囊：都是并吞之意。八荒：即八方。古代人把东南西北称作四方，把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称作四隅，合称八方。此处泛指荒远的地方。

⑥商君：即商鞅，战国时期的政治家和改革家，法家的代表人物。原是卫国的庶公子，人称卫鞅，爱好刑名法术之学。到秦国后辅佐秦孝公，主持变法，因功封于商（今陕西省商县），号曰商君。

⑦连衡：即连横。古人以东西为横，以南北为纵。地处西方的秦国和地处东方的齐国和楚国等联合起来以攻打他国，称为连横；东方各国北至燕国，南至楚国联合起来抵抗秦国，称为合纵。斗：使动用法，使……斗。

⑧拱手：双手相合，形容很轻松、毫不费力。西河之外：指魏国在黄河以西的地区。秦孝公二十二年（前340），秦国派商鞅讨伐魏国，大破魏军，并俘虏了公子昂。魏国割黄河以西的土地献给秦国。

译文

秦孝公占据着崤山、函谷关那样险固的地势，拥有雍州一带辽阔的土地，（秦国的）君王和臣子牢固地守卫着，并且窥探着周王室的权力，有吞并天下、控制全国、席卷四海的意愿，还有并吞各国的野心。在那个时候，商鞅辅佐秦孝公，对内建立法规制度，致力于耕作纺织，建造防守和进攻的武器；对外实行连横策略，使崤山以东的各位诸侯自相争斗。于是，秦国人毫不费力地夺取了黄河以西的大片土地。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蒙故业①，因遗策②，南取汉中③，西举巴、蜀④，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⑤。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⑥，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⑦，赵有平原⑧，楚有春申⑨，魏有信陵⑩。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横⑪，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⑫。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⑬。秦无亡矢遗镞之费⑭，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⑮，伏尸百万，流血漂橹⑯，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⑰，弱国入朝⑱。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⑲，国家无事。

注释

①惠文、武、昭：秦国的几任国王。《汉书》此处作“惠文、武、昭襄”，《史记》作“惠王、武王”。今从《文选》。蒙：继承。

②因：因袭，遵循。遗策：前代的策略，指秦孝公记载政治策略的简册。

③汉中：今陕西省南部一带。

④举：夺取。巴、蜀：都是古国名。巴，在今四川省东部；蜀，在今四川省西部。

⑤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秦武王四年，秦攻取韩国的宜阳；昭襄王二十年，魏国献出黄河以东的故都安邑，即所说的“膏腴之地”和“要害之郡”。

⑥合从：即“合纵”，参见上段注释。

⑦孟尝：即孟尝君田文。

⑧平原：即平原君赵胜。

⑨春申：即春申君黄歇。

⑩信陵：即信陵君魏无忌。以上四人是战国时著名的四公子，以招揽贤士而著名。

⑪约从离横：即东方各国约定“合纵”，以离散秦国的“连横”策略。

⑫之伦：这一类人。制：统率。兵：军队。

⑬九国：指上文列举的韩国和魏国等。逡qūn巡：迟疑徘徊，有顾虑。此段记载的是公元前318年，楚、赵、魏、韩、燕五国攻打秦国一事。

⑭矢：箭。镞zú：箭头。

⑮亡：逃亡。北：败走。

⑯漂：使动用法。橹lŭ：大的盾牌。

⑰请服：请求屈服。

⑱入朝：入秦朝拜。

⑲享国日浅：孝文王在位仅仅数日，庄襄王在位也不过只有三年。享，占有。

译文

秦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以及昭襄王先后继承了原有的基业，沿袭了前代的策略，向南夺取了汉中地区，向西攻下了巴、蜀一带，向东割取了肥沃的地区，向北占领了重要的城邑。诸侯们都非常恐慌和害怕，于是聚在一起订立盟约，商讨削弱秦国的办法，不惜用奇珍贵重的财宝和肥沃富饶的土地，来招揽天下有才能的优秀人才，采用合纵策略来缔结盟约，互相援助，结为一体。在这个时候，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位公子，都贤明并且有智谋，忠诚并且讲信义，待人宽厚并且爱惜人民，尊重和重视贤能之士。他们约为合纵联盟，以击破秦国的连横策略，聚合了韩国、魏国、燕国、楚国、齐国、赵国、宋国、卫国以及中山国等结成联军。而这个时候，六国的贤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等人为他们出谋划策，有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等人沟通意见、宣传他们合纵抗秦的主张，有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等人统率他们的军队。他们曾经以秦国十倍的土地，数以百万的军队，攻打函谷关而进攻秦国。秦国人打开关门诱敌深入，但是九国的军队却迟疑起来，徘徊而不敢入关。秦国人并没有耗费一支箭杆、失去一支箭，天下的诸侯就已经陷入狼狈不堪的境地了。这样一来，合纵抗秦的盟约就失败了，各国的诸侯们争相割地去贿赂秦国。秦国也就有了足够富余的力量趁他们在困乏疲惫的时候来制服他们，追逐逃跑的败兵，杀得百万败兵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就连大的盾牌竟然也能从血水中漂浮起来。秦国凭借这有利的形势，割取各诸侯国的土地，重新划分各国的区域。强大一些的国家主动请求屈服，弱小一些的国家则按时入秦朝拜称臣。延续到孝文王以及庄襄王依次继位，他们在位的时间不长，秦国并没有什么战事发生。

及至始皇①，奋六世之余烈②，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③，履至尊而制六合④，执敲扑以鞭笞天下⑤，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⑥，以为桂林、象郡⑦；百越之君，俯首系颈⑧，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⑨，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注释

①始皇：指秦始皇嬴政。

②奋：发展。六世：指从秦孝公到庄襄王的六朝国王。余烈：遗留的功业。

③二周：东周末年赧王的时候，东西周分治，西周定都王城，东周定都巩。秦昭襄王五十一年灭西周，庄襄王元年灭东周。

④履：登上。六合：天、地和东西南北四方。

⑤敲扑：棍类刑具，短的为敲，长的为扑。

⑥百越：古代越族散居在今浙江省、福建省、广东省、广西壮族自治区一带，因其民族众多，故称百越。

⑦桂林、象郡：桂林郡地处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北部及东部地区，象郡地处今广西南部地区，两郡均为秦始皇新置。

⑧系颈：以带系颈，表示投降。

⑨蒙恬：秦名将。秦朝统一六国后，蒙恬率兵三十万击退匈奴，并主持修筑长城，后被秦二世逼迫自杀。藩篱：篱笆，这里引申为边疆。

译文

等到秦始皇即位的时候，发展六代君王遗留下来的功业，用武力来征服和统治各国，终于吞并了东周和西周，消灭了各诸侯国，登上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而控制了天下，用严酷的刑罚来奴役天下的百姓，威风震慑四海。他向南攻取了百越的土地，把它划为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君主只得低着头，颈上捆着绳子以示投降，任凭秦国的下级官吏掌握自己的性命。于是又派蒙恬到北方去修筑长城，戍守边境，将匈奴赶退七百多里；匈奴人（再也）不敢南下放牧侵扰，六国的遗民（再也）不敢拉起弓箭来复仇。

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①，以愚黔首②。隳名城③，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④，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⑤，因河为池⑥，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⑦！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注释

①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博士淳于越反对郡县制，实行分封制，丞相李斯竭力驳斥。秦始皇遂下令焚烧《秦记》以外的各国史记和《诗》、《书》。次年又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和儒生坑死在咸阳，史称“焚书坑儒”。燔fán，焚烧。

②黔首：百姓。黔，黑色。

③隳huī：毁坏。

④销：销毁。锋：兵器。dí：箭头。

⑤践华为城：即据守华山以为帝都的东城。践，踏，据守。

⑥因河为池：以黄河作为帝都咸阳的护城河。

⑦信臣：可靠的大臣。陈：陈列，布置。利兵：锐利的兵器。谁何：关塞上的士兵盘问、呵斥来往的行人。何，通“呵”。

译文

接着，秦始皇废除了先前帝王的治国之道，焚烧了诸子百家的著作，用这种方法使百姓变得愚蠢；毁坏著名的城墙，杀掉了许多英雄豪杰；收缴天下的兵器，聚集到咸阳城里，销毁刀刃和箭头，铸成了十二尊铜人，以此来削弱天下百姓的反抗力量。然后，依仗华山为城池，凭借黄河为护城河，占据着高达万丈的华山，面对着深不可测的黄河，以此作为坚固的防御工事。又派优秀的将领手执强劲的弓弩守卫着战略要地，派可靠的官员、精锐的士卒拿着锋利的兵器，盘问过往的行人。天下已经平定，秦始皇心里自以为倚仗着关中险固的地势、方圆千里的铜墙铁壁，就可以成就子子孙孙万代的帝王基业。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①。然而陈涉②瓮牖绳枢之子③，氓隶之人④，而迁徙之徒也⑤。材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贤⑥，陶朱、猗顿之富⑦，蹑足行伍之间⑧，倔起阡陌之中⑨，率罢弊之卒⑩，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⑪，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注释

①殊俗：不同的习俗，远方的习俗，此处指边远地区。

②陈涉：陈胜，秦末农民起义的领袖。

③瓮wēng：陶制器皿。牖yŏu：窗，瓮牖即用破瓮砌成的窗。绳枢：用草绳系住户枢。枢，门上的轴。

④氓：古代称民。隶：低贱的人。

⑤迁徙之徒：谪罚去边境戍守的士卒。

⑥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墨翟dí：墨子名翟。

⑦陶朱：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后，弃官出走，在陶（今山东省曹县）经商，号称陶朱公。猗yī顿：鲁人，靠经营盐业致富。

⑧行háng伍：都是军队下层组织的名称。

⑨阡陌：田野。

⑩罢：同“疲”。

⑪赢：担负。景：通“影”。

译文

秦始皇去世之后，他余存的力量依然震慑着边远的地方。然而，陈涉只不过是出身于一个用破瓮做窗户、用草绳系着户枢的贫困人家的子弟，是当过雇农、供人役使的人，后来还被征发戍边；他的才能还不如平常人，更没有孔子、墨子那样的贤德，又不像陶朱公、猗顿那样富有。他投身于戍卒的队伍中，在田野间突然奋起发难，率领着疲劳困乏的士卒，指挥着数百人的队伍，转过头来就进攻秦王朝。（他们）折断树枝当作武器，举起竹竿当作旗帜，天下豪杰纷纷响应，聚集在他们身边，许多人都背着粮食，如同影子一般地跟随着他。此后，崤山以东的六国英雄豪杰一齐起义，终于推翻了秦王朝。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不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①，不于钩、戟、长铩也②；谪戍之众③，非抗于九国之师也④；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⑤。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

注释

①耰yōu：古农具，形似榔头，主要用来平整土地。棘矜：棘木做的矛柄。

②xiān：锋利。钩戟：古代兵器。亦作“句戟”、“钩棘”，似矛，刃下有铁，横方上钩曲也。铩shā：长矛类兵器。

③谪戍：因罪被谪征发戍守边境。

④抗：匹敌，强。

⑤曩nǎng：从前，以往。

译文

况且，秦王朝的天下并没有被削弱，雍州的地域之广，崤山和函谷关的险固，还是与以前无异。陈涉的社会地位并不比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的国君更加尊贵；他们所用的锄头木棍并不比钩戟长矛更锋利；那些戍边士卒的作战能力并不比九国的军队强大；陈涉深谋远虑、行军用兵的战术，也并不比先前九国的武将谋臣高明。然而条件好的失败了，条件差的却成功了，功业恰巧呈现出完全相反的情况，这是为什么呢？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大①，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②，招八州而朝同列③，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④，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注释

①度长xié大：比量长短大小。，度量物体的粗细。

②万乘之权：拥有万辆战车的国家，即中等实力之国。

③八州：九州中除雍州以外的八州，指各诸侯国。

④七庙：古代天子设七庙供奉七代祖先，七庙即代表其王朝。

译文

假使拿崤山以东的各诸侯国与陈涉的军队一较长短，较量较量权势，衡量衡量军力，则压根不能相提并论。但是，秦国凭借着它当初一块小小的地方，发展成兵车万乘的权势，招致天下八州归附，迫使原来六个诸侯国都来朝见，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这之后将天下归为一家私有，以崤山、函谷关作为自己的宫墙；然而一个普通戍卒带头发难，秦朝宗庙就被毁坏了（国家就灭亡了），皇子皇孙也都死在人家手里，被天下人耻笑，这是什么原因呢？不施行仁义的政策，攻和守的形势就发生了变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