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①，地接衡庐②。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③。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④；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⑤。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⑥，戟遥临⑦；宇文新州之懿范，帷暂驻⑧。十旬休暇⑨，胜友如云⑩；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⑪，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⑫，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注释

①星分：以星宿划分地域。翼轸：翼宿和轸宿。

②衡庐：衡山、庐山。

③蛮荆：荆州地区。瓯ōu越：瓯江流域一带。

④龙光：宝剑的光辉。牛斗：牛宿和斗宿。

⑤榻tà：矮而狭长的床具。

⑥雅望：清雅的声望。

⑦棨戟qĭ jĭ：官吏出行的仪仗。

⑧chān帷：车乘。

⑨旬休：旬假，十日一休的假期。

⑩胜友：良友，益友。

⑪腾蛟起凤：犹如蛟龙腾飞，凤凰飞舞。比喻文采斐然。

⑫家君：家父。

译文

这里以前是豫章郡，现在是洪州都府。天上对应的星宿处于楚地的分野，地上连接着衡山和庐山。以三江为衣襟，以五湖为衣带，控制着荆楚一带，连接着瓯越。物的精华是上天的宝物，宝剑的光芒映射着牛宿和斗宿所在之处；人才俊杰，大地灵气，陈蕃为徐孺设下睡榻。雄伟的州城像雾一样涌现，杰出的人才像星星一样繁多。城池占据在夷夏交接的地方，宾客和主人都是东南的俊才。都督阎公有清高的名望，打着仪仗的人远远来到；宇文新州有美好的风范，马车暂时停驻在这里。旬休假日，美好的朋友多如云；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高贵的宾客坐满了席位。文采宛如蛟龙腾跃、凤凰起舞的，那是文坛宗主孟学士；紫电和青霜的宝剑，来自王将军的武库。家父做县令，我路过这个有名的地方；因我年幼无知，有幸参加这次盛大的宴会。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①，烟光凝而暮山紫②。俨骖于上路③，访风景于崇阿④。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⑤；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⑥，俯雕甍⑦，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⑧。闾阎扑地⑨，钟鸣鼎食之家⑩；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轴。云销雨霁⑪，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⑫，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⑬；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⑭。

注释

①潦lǎo水：积雨，积水。寒潭：清冷的潭水。

②烟光：云雾。

③俨：使齐整。骖cān fēi：驾车的马。上路：大道。

④崇阿：崇山峻岭。

⑤重霄：九霄，高空。

⑥绣闼tà：有华丽装饰的门。

⑦雕甍méng：有雕刻的屋脊。

⑧川泽：江河湖泊的总称。

⑨扑地：遍地，满地。

⑩钟鸣鼎食：富贵人家敲钟列鼎吃饭，排场豪华。用来形容生活豪华奢侈。

⑪霁jì：雨停。

⑫孤鹜wù：孤单的野鸭。

⑬彭蠡lĭ：鄱阳湖。

⑭浦pŭ：水畔。

译文

时值九月，正在季秋。雨后的积水已干，寒凉的潭水清澈，云霭雾气凝结，傍晚的山呈现紫色。在大路上驾驶着整齐的马匹，在崇伟的山中寻访风景。来到滕王的沙洲，看到滕王曾经修建的阁楼。层叠的山峦耸起苍翠，上达九霄；凌空的阁楼涂着鲜艳欲滴的丹漆，向下看，没有邻接地面。鹤和野鸭栖居的小洲，穷尽岛屿盘旋迂回；精美豪华的宫殿，随着山峦呈现起伏气势。

打开装饰精美的门，俯视雕镂的屋脊，辽阔的山原充满了视野，河流湖泊的迂回让人惊叹。房屋满地，有富贵奢华的人家；巨大的船只占满渡口，呈现青雀黄龙的形状。云气消散，雨水停止，阳光普照，天空明亮。落霞与孤鹜一起飞起，秋水与长天连成一色。傍晚，渔舟上的人歌唱着归来，歌声响彻彭蠡湖边，雁群被寒气惊动，鸣声消失在衡阳的水滨。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①。爽籁发而清风生②，纤歌凝而白云遏③。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④；邺水朱华⑤，光照临川之笔⑥。四美具，二难并⑦。穷睇眄于中天⑧，极娱游于暇日⑨。天高地迥⑩，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⑪，天柱高而北辰远⑫。关山难越⑬，谁悲失路之人⑭？萍水相逢⑮，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⑯，奉宣室以何年⑰？

注释

①逸兴遄chuán飞：高超豪迈的兴致勃发。

②爽籁：箫管乐声。

③纤歌：清晰柔细的歌声。

④彭泽：陶渊明，曾为彭泽令，故称。

⑤朱华：荷花。

⑥临川：谢灵运。

⑦四美：指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种美事。二难：指贤主、嘉宾二难。

⑧睇眄dì miǎn：斜视。中天：高空。

⑨娱游：游玩娱乐。

⑩迥jiŏng：遥远。

⑪南溟míng：南方的海洋。

⑫天柱：支天的大柱。北辰：北极星。

⑬关山：关隘山岭。

⑭失路：失意，不得志。

⑮萍水相逢：浮萍随水到处漂荡，用来比喻素不相识的人偶遇。

⑯帝阍hūn：本指天门，借指宫门。

⑰宣室：汉未央宫的宣室殿。

译文

登高远眺，胸怀顿时感到舒畅，超逸的兴致飞扬勃发。箫管声引发清风；清越歌声的凝滞引得白云也停滞不动。好像是睢园竹林的聚会，饮酒的气概超过了陶渊明；好像有邺水曹植咏莲花的才华，光芒直逼谢灵运。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具备，贤主嘉宾也并有。向空中放眼望去，在暇日里享尽娱乐。天高地远，觉得宇宙无穷大；兴尽悲来，知道盛衰成败是有定数的。望着京城长安，遥望吴会在云端。地处偏远，南海深邃，天柱高大，北斗星遥远。关隘山岭难以越过，有谁会同情不得志的人？偶然相遇的人，全都是异乡的客人。怀恋君主的宫门，却又见不到，何年才能被召奉到宫殿？

嗟乎！时运不齐①，命途多舛②。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③，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④，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⑤，扶摇可接；东隅已逝⑥，桑榆非晚⑦。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注释

①时运不齐：遭逢不利境遇，命不好。

②命途多舛chuǎn：命运坎坷不顺。

③穷：处境穷困。

④贪泉：位于广东省南海区的一眼泉。相传饮用贪泉，即使是廉洁的士人也会变得贪婪。

⑤赊shē：遥远。

⑥东隅：清晨。

⑦桑榆：傍晚。

译文

唉！命途不好，接连屡遭挫折。冯唐容易衰老，李广难以获封。贾谊被贬斥到长沙，并非没有圣明的君主，梁鸿逃窜在海曲，难道不是在清明的时代？所依赖的不过是君子善于识辨机微情势，通达事理，安于命运。老了应当有更加旺盛的斗志，怎能在白发时改变心志？处境恶劣应当更加坚强，不放弃凌云壮志。酌饮贪泉的水会觉得清爽，处在干涸的车辙中仍然会觉得欢快。北海虽然遥远，乘着旋风可以抵达；早晨已经过去，珍惜日暮黄昏却还来得及。孟尝高尚纯洁，空有报国的情怀；阮籍随心所欲，怎可效仿他穷途时哭泣？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②。舍簪笏于百龄③，奉晨昏于万里④。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⑤，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⑥，梓泽丘墟⑦。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注释

①弱冠：男子二十岁。

②宗悫què：据沈约等《宋书·宗悫传》，有言“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③簪笏zān hù：簪子和手板，比喻仕宦。百龄：百年，一生。

④奉晨昏：侍奉慰问双亲。

⑤趋庭：接受父亲的教诲。

⑥兰亭：指东晋永和九年的兰亭集会。

⑦梓泽：晋石崇别墅“金谷园”。丘墟：变成了废墟。

译文

我，地位卑贱，只是一个书生。和终军一样到了弱冠的年纪，却没有报国的门路；有弃文从武的胸怀，羡慕宗悫“愿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志向。一生中舍弃官位，到万里之外侍奉双亲。我并不是谢玄那样的贤才，却结交了各位佳友。改日我将受父亲教诲。今天拱手拜见诸位，高兴地登上龙门。如果没有遇到杨得意，空有凌云之志而自我惋惜，既然已经遇到了钟子期，弹奏高山流水的曲子又有什么羞惭的呢？

唉！名胜之地不能常在，盛大的宴会难以再次遇到；兰亭的集会已经成为过去，梓泽也已经变成了废墟。临别写序，有幸参与这次盛大聚会；登高赋诗，那就寄希望于诸位了。冒昧地献丑，恭敬地写下短短的序文，各位都写一首诗，我的已经写成。请在座的各位宾客展现潘岳、陆机那样的如海如江的文采吧：

滕王阁高耸地临近江中的沙洲，佩玉鸣鸾的歌舞已经停歇。画栋于清晨飞上了南浦的云，珠帘在傍晚中卷入了西山的雨。悠闲的云朵悠悠地倒映在潭水中，世事变迁、斗转星移，不知过了几个秋。阁楼中的滕王如今在何处？只有栏杆外的长江空自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