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宫赋

六王毕①，四海一②，蜀山兀③，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④，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⑤，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⑥，檐牙高啄⑦，各抱地势，钩心斗角⑧。盘盘焉⑨，焉⑩，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⑪。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⑫，不霁何虹⑬？高低冥迷⑭，不知西东。歌台暖响⑮，春光融融⑯；舞殿冷袖，风雨凄凄⑰。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注释

①毕：灭亡。

②四海：全国。一：统一。

③蜀山：蜀地的山林。兀：光，秃。

④覆压：覆盖压住。

⑤二川：指渭水和樊川。溶溶：水流缓慢貌。

⑥廊腰缦回：连接宫殿的走廊，好像绸带一样，回绕曲折。

⑦檐牙高啄：屋檐起翘，如同鸟儿一样，昂首啄物。

⑧钩心斗角：形容宫殿工巧精致。

⑨盘盘：曲折蜿蜒的样子。

⑩qūn qūn：蜿蜒回环的样子。

⑪矗：高高耸立的样子。

⑫复道：楼阁之间的上下两通道。

⑬霁jì：雨停。

⑭冥míng迷：迷蒙。

⑮歌台：用于歌舞表演的楼台。

⑯融融：和乐的样子。

⑰凄凄：寒凉的样子。

译文

六国灭亡，天下统一，四川的山光秃，阿房宫建成。阿房宫覆盖三百多里地，遮天蔽日。骊山从北边建起，折向西方，一直趋向咸阳。渭水和樊川的水缓缓流动，流到宫墙里面。每隔五步就有一楼，十步就有一阁。走廊像绸带一样蜿蜒曲折，屋檐起翘如同鸟在仰首啄物。各处建筑都依随地势起伏，精巧错落。曲折回旋，犹如蜂房水涡，矗立在那里不知道有几千万座，长桥卧在河水上，没有云怎会有龙？复道横贯高空，没有见雨停怎会出现彩虹？高高低低，让人迷茫，分辨不出东西。楼台上歌舞声响起，好像春光那样和乐；在殿中跳舞，挥舞衣袖，带来寒气，好像刮风下雨般寒凉。在一天之内，在同一宫中，气候却不一样。

妃嫔媵嫱①，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②，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③，开妆镜也④；绿云扰扰⑤，梳晓鬟也⑥；渭流涨腻，弃脂水也⑦；烟斜雾横，焚椒兰也⑧；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⑨，杳不知其所之也⑩。一肌一容，尽态极妍⑪，缦立远视⑫，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⑬，韩、魏之经营⑭，齐、楚之精英⑮，几世几年，剽掠其人⑯，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⑰，金块珠砾⑱，弃掷逦迤⑲，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注释

①妃嫔：君王的姬妾侍女。媵嫱yìng qiáng：君王的侍御。

②辇niǎn：乘车。

③荧荧yíng yíng：光闪烁。

④妆镜：用于化妆的镜子。

⑤扰扰：杂乱的样子。

⑥鬟huán：梳成环形的发卷。

⑦脂水：梳洗后的水。

⑧椒兰：花椒与兰草或兰花，芳香扑鼻。

⑨辘辘lù lù：形容车子滚动的声音。

⑩杳yǎo：远。

⑪尽态极妍：姿态容颜极其娇艳妩媚。

⑫缦màn立：久立。

⑬收藏：收藏的金玉珍宝。

⑭经营：筹划经管的金玉珍宝。

⑮精英：精粹、精华。

⑯剽掠lüè：掠夺；抢劫。

⑰鼎dĭng铛chēng玉石：把鼎当作铁锅，把玉当作劣石。形容生活腐化奢侈。

⑱金块珠砾：把金子当作土块，把珍珠当作沙砾。形容生活腐化奢侈。

⑲弃掷：丢弃。逦迤lĭ yĭ：接连不断。

译文

妃嫔侍御，王子皇孙，辞别各国的楼阁宫殿，乘车到秦国的阿房宫中。他们早晚唱歌奏乐，成为秦国的宫中人。明亮的星光闪烁，是美人打开了梳妆镜；乌云纷乱，是美人早晨在梳头发。渭水涨起污腻，是被美人倒掉的洗脸水。烟雾缭绕，是在焚烧椒兰。雷霆声响起让人突然吃惊，是宫车驶过。车声越来越远，最终没有声音，不知道去哪里了。宫中美女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张容颜，都竭尽姿容与妩媚，长久地站立、远远地看着，希望能够得到皇帝的临幸。这里竟然有三十六年没见过皇帝的宫女。燕国和赵国收藏的宝物，韩国魏国经管的珍宝，齐国楚国的珠宝，经过多少代多少年，从百姓手中抢夺过来，堆积如山。一旦国家灭亡了，都被运到阿房宫。把鼎当作铁锅，把玉当作劣石，把金子当作土块，把珍珠当作沙砾，丢得到处都是。秦人看了也不觉得可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①，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②，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③；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④；钉头磷磷⑤，多于在庾之粟粒⑥；瓦缝参差⑦，多于周身之帛缕⑧；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⑨；管弦呕哑⑩，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⑪，日益骄固⑫。戍卒叫⑬，函谷举⑭，楚人一炬⑮，可怜焦土⑯。

注释

①纷奢：繁荣奢侈。

②锱铢zī zhū：形容极其微小。

③南亩：田地。

④工女：纺织的女子。

⑤磷磷：钉头密集貌。

⑥庾yŭ：露天的粮堆。粟粒：谷粒。

⑦瓦缝：瓦片的接缝。

⑧帛缕：丝线。

⑨九土：中国。

⑩呕哑ōu yā：声音杂乱喧闹。

⑪独夫：暴虐而人心背离的统治者。

⑫骄固：傲慢专横、愚妄顽固。

⑬戍卒叫：指陈胜、吴广起义。

⑭函谷举：指刘邦攻咸阳，守函谷关，秦朝灭亡。

⑮楚人一炬：指项羽焚烧秦宫。

⑯可怜：可惜。

译文

唉！一个人的心愿，也是千万人的心愿。秦君喜爱繁华奢侈，百姓也顾念自己的家。为何一点一滴地搜刮，用起来却如泥沙？这使得担负栋梁的柱子，比农田上的农夫还要多。架在屋梁上的椽子，比织布机上的工女还要多。钉头密集，比粮仓里的粮食还要多。屋瓦的接缝纷纭繁杂，比身上的丝线还要多。直的、横的栏杆，比九州的城郭还要多。管弦声嘈杂，比市场上人的话语还要多。看着这些，使得天下的人，敢怒却不敢说话。残暴无道、失去民心的秦朝统治者，一天比一天骄横顽固。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刘邦率军占领咸阳，把守函谷关，项羽放了一把火，可惜阿房宫变成一片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①，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②，则足以拒秦③；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④，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⑤，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注释

①族：灭族。

②使：假使。

③拒：抵抗。

④不暇：没有时间。

⑤鉴：警戒，鉴戒。

译文

唉！灭六国的是六国自身，并非秦国。让秦国灭族的是秦国自身，并非天下人。唉！假使六国各自都爱惜本国的百姓，就足够可以抵抗秦国。假使秦国又爱惜六国的百姓，就可以世世代代为君王，谁能够族灭秦国呢？秦国人没有空闲去哀叹自己，后代的人哀悼他们；后代的人哀叹却不吸取教训，也会使更后代的人再次哀悼后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