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学解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①，拔去凶邪，登崇俊良②。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③。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④。”

言未既⑤，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⑥。贪多务得，细大不捐⑦。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⑧。先生之于业，可谓勤矣。

注释

①方今：当今。治具：治理国家的方法。

②凶邪：奸邪的人。登崇：推举尊崇。俊jùn良：俊才。

③爬罗剔抉tī jué：搜集筛选。刮垢磨光：除去污垢，磨砺让其光洁。指培养人才。

④患：担忧。有司：官吏。

⑤既：已。

⑥纂zuǎn言：著述。钩：追究。玄：深奥的道理。

⑦贪多务得：贪求很多，务必取得。细大不捐：兼收并蓄，大小都不舍弃。

⑧膏油：灯油。继晷guĭ：日日夜夜。兀兀：勤勉，勤奋。穷年：全年。

译文

国子先生早上走进太学，把学生们召集起来站在学舍下，对他们教导道：“学业的精进在于勤奋，嬉戏贪玩就会荒废；德行只有独立思考才能形成，随大流就会毁败。现今，圣君和贤臣相遇，各种治国的措施都建立起来了，铲除邪恶之人，任用优秀贤才，稍微有些才能的都被录用，有一技之长的人都会被任用。搜罗挑选人才，磨砺并培养他们。大概只有侥幸获选的，没有多才多艺而不被选拔上的。你们只要担心学业能不能精进，不用担心有司不明察；只要担心德行能不能形成，不用担心有司不公正。”

话还没有说完，列里就有人笑道：“先生骗我们啊！弟子侍奉先生，到现在也有很多年了。先生嘴里不断地吟咏六经的文章，手里也不停地翻阅诸子百家的书籍，记事的文章必提炼出它的要点，立论的文章必追究它的玄奥之义。贪求多而志在必得，无论是大是小都兼收并蓄。夜以继日地学习，一年到头都勤勤勉勉。先生的学业，可以说是很勤奋了。”

“排异端，攘斥佛老①；补苴罅漏，张皇幽眇②。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③。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劳矣。沉浸郁，含英咀华④；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⑤。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注释

①dĭ排：排斥。异端：儒家理论者将异己的流派和学说称之为异端。攘rǎng斥：排除。佛老：佛家与道家。

②补苴jū：补缀。罅xià漏：疏漏。张皇：显扬。幽眇：深微，精深奥妙。

③坠绪：即将消失的学说和流派。旁搜远绍shào：发掘搜集，秉承古人。

④nóng郁：醇厚，香气浓烈。此处指内容醇厚的著作。含英咀jŭ华：读书时领会文中的精华。

⑤姚姒yáo sì：《尚书》中的《虞书》《夏书》。浑浑：宽广貌。无涯：没有边界。周诰gào：《尚书》中的《大诰》《康诰》《酒诰》《召诰》《洛诰》。佶jí屈聱áo牙：文辞艰涩深奥。《左氏》：《左传》。《易》：《易经》。《诗》：《诗经》。《庄》：《庄子》。《骚》：《离骚》。太史所录：司马迁所写的《史记》。子云：杨雄。相如：司马相如。同工异曲：曲调不一样，但是一样悦耳动听，比喻做法不一，但结果同样出彩。

译文

“抵拒排斥异端学说，排斥佛老学说。查漏补缺，显扬精妙深意。在茫茫学海中搜寻将要失传的学说，广泛收集，远承古人。防堵百川泛滥，引导它们向东流，挽回被狂澜压倒的狂涛。先生对于儒家，可以说是有功劳了。沉浸在内容醇厚的典籍中，体味书籍中的精华，写起文章来，书卷堆满了屋子。向上取法于《虞书》《夏书》的深远博大；周代的诰书和殷朝的《盘庚》的晦涩难懂；《春秋》严谨，《左传》夸张；《易经》奇妙而有法则，《诗经》醇正华美；下及《庄子》《离骚》《史记》，以及杨雄和司马相如的著作，虽然都很精彩，但各有各的不同。先生的文章，可以说是议论宏远，文辞洋洋洒洒。先生年少时就懂得学习，勇于实践；年长后懂得道理，行为举止很合体。先生的为人，可以说是很成功的了。”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①。暂为御史，遂窜南夷②！三年博士，冗不见治③。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④？不知虑此，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栌侏儒，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⑤。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⑥。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⑦。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宏，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⑧；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非其幸欤⑨？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苓也⑩。”

注释

①跋bá前踬zhì后：进退两难。动辄得咎：动不动就受到责罚。

②窜：流窜，放逐。南夷：指南方偏僻边远的地区。

③博士：主管教学的官名或官学老师。冗：多余的。

④头童齿豁：头发秃了，牙齿缺了。

⑤杗máng：房屋的大梁。桷jué：方形的椽子。栌bó lú：即斗拱。侏儒：指梁上短柱。wēi：门臼，用于门转轴的臼状物。niè：大门中央的短木。扂diàn：门闩。楔xiē：楔子，木橛之类。

⑥玉札：地榆。赤箭：天麻。青芝：龙芝。牛溲：一说是车前草，一说是牛尿。马勃：马屁菌。

⑦登明：选拔任用贤能的人。卓荦luò：卓越。校短量长：衡量长短优缺点。

⑧廪粟lĭn sù：由公家供给官吏和在学生员的粮食。

⑨宰臣：重臣。

⑩杙yì：小木桩。楹yíng：堂屋前面的大柱子。昌阳：菖蒲。引年：延长寿命。豨苓xī líng：猪苓。

译文

“然而先生在官场上不能被人信任，在私下里也得不到朋友的帮助。他进退两难，一有举动就遭受责备。刚刚当上御史，就被贬斥到南夷之地；当了三年的博士，职务闲散，没有什么政绩。命运与仇人相谋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遭逢失败。冬天天气暖和，而你的孩子哭着叫冷；年岁丰收，而你的妻子哭着喊饿。你头秃了，牙齿也掉了，这样一直到死，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为什么不知道考虑这些，为何反倒教育人呢？”

先生说：“唉，你到前面来！大的木头做房屋的主梁，小的木头做屋顶的椽子、斗拱、短柱、门臼、门闩、楔子，大小木材各有各的用途，建成了房屋，这是匠人的技巧。地榆、朱砂、天麻、龙芝、车前草、马屁菌、坏了的鼓皮，兼收并蓄，等到用的时候无一遗漏，这就是医师的高明。公正地选用人才，灵巧和拙朴的人一起录用，谦逊随和为美德，卓越不凡为杰出，衡量人物的长处和短处，根据他们的长处而加以任用，这是宰相的方法。过去，孟轲喜欢争辩，孔子之道得以阐明，他的车印遍布天下，最后他在周游中老去；荀卿信守正道，他博大精深的言论得以弘扬，为躲避谗言的陷害到了楚国，被废官职后死在兰陵。这两位大儒，说出来的话成为经典，举手投足间成了别人效法的法则，他们独一无二，出类拔萃，达到了圣人的境界，可他们在世间的遭遇又怎样呢？现今，先生我的学习虽然勤勉，却不在系统之中，言论虽然很多却没有说中要害，文章虽然写得奇妙却没有现实用处，虽然修了道行，在众人中却并不突出。像这样每月尚且还领取俸禄，每年消耗公粮。孩子不知道耕田，妻子不会织布；骑马时，有仆人跟随其后，安稳地坐着吃饭。循规蹈矩，承袭旧书上的陈词滥调。然而圣君没有责罚我，宰臣也没有斥责我，这岂不是我的幸运吗？动不动就遭受毁谤，名声也大了起来，被安置在闲散的职位上，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还要计较财物的有无，官职的高低，忘记自己有多大的才能与之相称，指责前人的瑕疵，这就好比质问匠人为什么不用小木桩做堂屋的大柱子，批评医生用菖蒲延年益寿，却引用了猪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