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厚墓志铭
子厚,讳宗元①。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②,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③,无不通达④。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⑤,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杰廉悍⑥,议论证据今古⑦,出入经史百子⑧,踔厉风发⑨,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⑩;诸公要人⑪,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⑫。
注释
①讳:古时称死去的人名字。
②皇考:古时在位皇帝对先皇的尊称,后引申为对先祖的尊称。
③精敏:精密敏捷。
④通达:通晓洞达。
⑤崭然见头角:突出地展现头上的角,形容才华卓越出众。
⑥杰廉悍:,同“俊”,廉,方正。才智杰出,廉洁精悍。
⑦证据:考证。
⑧百子:诸子百家。
⑨踔厉风发:形容议论雄健纵横。
⑩慕:敬仰。
⑪诸公:众公卿。
⑫交口:齐声。荐誉:举荐赞誉。
译文
子厚,名宗元。七世祖柳庆,北魏时为门下省长官,封济阴公。曾伯祖柳奭,在唐朝时官至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一起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朝代获死。父亲柳镇,为了侍奉老母而放弃了太常博士的官职,请求任职为江南的县令。后来因为不能谄媚权贵之人,失去了御史的职位,权贵的人死了之后,才又复了原职。他以刚强正直闻名,与他交往的人都是当世的名人。
子厚小时候精细敏捷,没有什么不通晓的事情。在他父亲还健在时,他虽然年少,却已经自成人才,能考取进士及第,显露了超群的才华,大家都说柳氏有个光宗耀祖的好儿子。后来他通过了博学宏词科的选拔,被授为集贤殿正字。他俊秀出众,廉洁刚毅,发表议论时考证今古,融会经史百家学说,雄辩滔滔,每次都让在座的人折服,他的名声大震,一时之间,人人都向往与他结交。众公卿争着想要让他成为自己的门下,齐声举荐称誉他。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①,务记览②为词章③,泛滥停蓄④,为深博无涯⑤,而自肆于山水间⑥。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⑦,为设教禁⑧,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⑨,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⑩,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⑪。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⑫,悉有法度可观⑬。
注释
①居闲:赋闲无事。
②记览:记忆阅览。
③词章:泛称诗文。
④泛滥:广博。停蓄:深沉。
⑤深博:精深广博。
⑥自肆:放纵肆意。
⑦土俗:本地的风俗。
⑧教禁:教化、禁令。
⑨子本:利息、本金。相侔móu,相同,等同。
⑩方计:策略计谋。
⑪且:将要。
⑫经承:继承。口讲指画:用嘴讲,用手比画。
⑬法度:规范。
译文
贞元十九年,他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后,任命他为礼部员外郎。遇上掌权的人获罪,按规定他被贬为刺史。还没到任,他又被按规定贬为永州的司马。赋闲时更加刻苦,致力于阅读记诵,写作诗文,文辞广博深邃,渊博无边,他在山水之间纵情。
元和年间,曾经被召到京师,又和被贬的人再一次出京做刺史,子厚被任命到柳州。到职后,他感叹道:“这里难道就不足以治理了吗?”于是便沿袭当地的风俗,为之制定了教化和禁令,柳州的人都顺从并信赖他。当地的风俗以儿女为质典钱,没有按照约定时间赎回,等到利息和本钱同样多时,就要收子女为奴婢。子厚给他们想办法,都让他们把小孩赎了回来。那些特别贫困不能赎回的人,就记下他们的佣金,当佣金与赎金同样多时,便要债主归还人质。观察使在其他的州实行这个方法,等到一年,赎了身回家的人有近千人。衡山、湘水以南考中进士的人,都将子厚当作老师,那些经过子厚指点写下的文章,都能看出符合文法规范。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①,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②。且万无母子俱往理③!”请于朝,将拜疏④,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⑤,酒食游戏相征逐⑥,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⑦,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⑧,誓生死不相背负⑨,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⑩,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注释
①在堂:母亲还健在于世。
②大人:尊称长辈。
③万无:绝无。
④拜疏:上奏章。
⑤慕悦:仰慕亲爱。
⑥征逐:互相交往频繁。
⑦取下:恭谨顺从地迎合别人。
⑧天日:天空太阳。涕泣:哭泣。
⑨背负:违背,背弃。
⑩引手:伸手。
译文
他被召回京师又再一次被贬为刺史,中山刘梦得也被一起贬斥,派到播州。子厚哭道:“播州并非人所居住的地方,而梦得的母亲还健在,我不忍心梦得处境困窘,他无法向老母交代,况且绝对没有母子一起去播州的道理。”于是他将向朝廷请奏,将要上奏章,愿意以柳州交换播州,即使加重罪行,死了也没有遗憾。正好有人将梦得的情况上报了朝廷,于是梦得就改为到连州当刺史。唉!士人在穷困时才能显现出节操义气。平时居处里巷的人相互仰慕相悦,吃喝玩乐往来频繁,以夸夸其谈来互相取悦,握手表明自己的赤诚真心,指着苍天白日流泪哭泣,发誓生生死死都不相互背弃,说得就好像是真的一样。一旦面临小小的利益冲突,小得仅仅像毛发一样,就会翻脸好像不认识一样,朋友落入了陷阱,也不去伸手援助,反而还要去排挤他,而且还落井下石,到处都是这样的人。这些都是连禽兽、狄夷都不忍心做的事,而那些人却自以为有心计,听说了子厚的风采,也该稍稍愧疚了。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①,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②。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③,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④,重然诺⑤,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⑥,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释
①贵重:谨慎持重,不轻浮。顾藉:顾惜。
②废退:贬退。
③穷裔yì:偏僻荒远的地方。
④节概:节操气概。
⑤然诺:应允,允诺。
⑥经纪:管理,料理。
译文
子厚以前年少时,为人勇敢,不看重和爱惜自己,认为功业可以很快就有建树,所以受到牵连被黜退了,最终死在荒远的地方。才干不能为当世所用,道行不能在当时推行。假使子厚在位御史台、尚书省的时候,能够自己有所克制,已经能像后来当司马和剌史那样,也自然不会遭到贬斥。被贬斥后,有人能够举荐他,一定会再次被任用,不至于处境穷困。然而假若子厚被贬官不久,处境困厄还没有达到极时,虽然高出一般人,但他的诗词文章,一定不会下苦功,以至于像今天一样流传于后世,这是没有疑问的。假使子厚如他所愿,在一定时间内能成为将相,以那交换这,哪个为得,哪个为失,一定会有能辨别的人。
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子厚去世,享年四十七岁。他被归葬在故乡先祖的坟墓旁。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才四岁;小的叫周七,是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两个女儿都还小。他的灵柩能够被搬回乡安葬,费用都出自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裴行立有操守气概,重承诺,他与子厚结交,子厚也为他尽心尽力,最后依赖裴行立的能力为理后事。将子厚安葬在万年县的墓地的,是他的舅父的儿子卢遵。卢遵是涿州人,性情谨慎,在学问上有所追求。自从子厚被贬斥之后,卢遵就遵照依从他并跟他家住,到他去世都没有离开。既归葬子厚,又管理照料他的家人,差不多是有始有终的人。
铭文说:“这是子厚的幽室,既牢固又安适,对子厚的子孙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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