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长传①

余一夕坐陶编修楼②，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③。恶楮毛书④，烟煤败黑⑤，微有字形⑥。稍就灯间读之⑦，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⑧”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⑨，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⑩！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⑪，略为次第⑫，为徐文长传⑬。

注释

①徐文长：1521—1593，名渭，字文长，晚年号青藤道人，明代后期著名的文学家、书画家。

②陶编修：指作者的朋友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绍兴人，授翰林编修，官至国子监祭酒。太史，翰林编修的别称。

③帙zhì：用布帛制成的包书套，后称一套书为一帙。

④恶楮chŭ毛书：纸质粗糙，书本制作粗劣。恶，质量低劣。楮，即毂树，树皮可以造纸，此处用楮指代纸张。毛，粗劣。

⑤烟煤败黑：像烟煤似的又破又黑，形容印书的墨质不好。

⑥微有字形：字迹模糊。微，模糊。

⑦稍：慢慢。

⑧作者：作，写；者，意思是“……的”。邪：疑问语气词。

⑨不佞：自谦辞，意思近于“不才”。佞，口才。

⑩是何相识之晚也：这场相识为什么那么晚啊。

⑪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这句话的意思是，于是把从越地人士那里所了解到的。因，于是。

⑫次第：次序，在此作动词，编排。

⑬传：此处作动词用，作传。

译文

我一天傍晚坐在陶太史家的楼上，随意地抽出架上摆放的书籍，看到了《阙编》诗集一套。低劣的纸张，粗劣的书写，墨迹像烟煤似的又破又黑，字迹模糊不清，稍微凑近灯前一点儿阅读。刚看了没几首，禁不住惊喜欢跃，连忙叫来周望：“（问他）《阙编》这套书，作者是谁？是如今的人？还是古代的人？”周望说道：“这是我的同乡徐文长先生所作的。”我们俩兴奋地跳跃起来，在灯影之下，读了之后大呼精彩，大呼后又再读。已经睡着的仆童都被我们惊醒起身。我活了三十年，而今才知道天底下有个文长先生。唉！为什么相识得这样迟呢？于是，我把从越地人士那里所了解到的关于徐文长的事迹略加编排，写成了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①，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②，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③，屡试辄蹶④。中丞胡公宗宪闻之⑤，客诸幕⑥。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⑦，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⑧，膝语蛇行⑨，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⑩。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⑪；表上，永陵喜⑫。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

注释

①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诸生：明清时经过各级考试被录取为府、州、县的学生，称为生员，统称诸生。

②薛公蕙：薛蕙，字君采，亳州人（今安徽省亳县人），曾任吏部考功司郎中。校越：任越州学官（主管当地教育考试、乡试的官职）。校，校试，考试。

③数奇jī：命运坎坷，遭遇不顺当。数，命数，命运。奇，命数不顺。

④辄：总是。蹶jué：跌倒，失败，挫折。

⑤中丞：官职名，巡按御史。胡公宗宪：胡宗宪，字汝贞，绩溪（今属安徽）人，明世宗时任浙江巡抚，总督军务，因平倭升右都御史、太子太保。后来投靠严嵩，严嵩倒台后，他也下狱而死。

⑥客：此处作动词用，指“使做幕客”。幕：幕僚，负责地方军政长官衙署中的参谋、顾问等工作。

⑦葛衣：粗布衣料。乌巾：黑巾。

⑧介胄之士：泛指将官们。介，铠甲。胄，头盔。

⑨膝语蛇行：跪着说话，爬着走路，形容极其恭敬惶恐。

⑩刘真长：刘，字真长，晋简文帝时宰相。杜少陵：杜甫，号少陵，唐代诗人。

⑪白鹿：古人认为白色的鹿是国家兴盛太平的征兆。

⑫永陵：明世宗嘉靖皇帝（1522—1566）的陵墓名，此处用来借代嘉靖皇帝本人。

译文

徐渭，字文长，是山阴县的秀才，名声非常大。薛蕙在绍兴任乡试官的时候，很赏识他的才学，把他当作国家杰出之士来看待。但是他的命运不顺当，屡次参加考试都落榜了。巡按御史胡宗宪大人听说了他才华卓异的情况之后，便请他来做自己的幕僚。徐文长每次面见胡公，都是身穿粗布衣，头戴黑头巾，毫无拘束地高谈阔论天下大事，令胡宗宪非常喜欢。那个时候，胡宗宪正总管着边防几个地区的军队，威名震慑东南，将领们前去进见他时都要跪着说话，爬着行走，谁也不敢抬头，但是徐文长仅仅凭着胡宗宪部下的一介生员身份，竟敢高傲地面对他。喜欢评论他的人将他比做刘和杜甫。有一次，胡宗宪大人捕猎了一头白鹿（认为是祥瑞之兆），让徐文长撰写了一篇表奏的文章。奏章送到嘉靖皇帝那里，皇帝很欣喜。胡宗宪因为这件事更加将徐文长视为奇才，后来的所有奏章和文牍，都交给他来执笔。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①，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②，然竟不偶③。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④，遂乃放浪曲⑤，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⑥。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⑦、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⑧。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⑨，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⑩，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⑪。虽其体格时有卑者⑫，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⑬。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⑭，韩、曾之流亚也⑮。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⑯，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⑰，文长皆叱而奴之⑱，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注释

①谈兵多中：谈论军事，大多都很中肯。

②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看待世间的士人，不把其他人放在心上。意思是徐文长恃才傲物，睥睨天下。

③竟不偶：竟，最终。不偶，即数奇，命数不顺。

④有司：司，主管。官员各司其职，称为“有司”。

⑤曲蘖niè：酒母，此处代指酒。

⑥朔漠：北方大漠地带。

⑦偃：倒下。

⑧达：表现。

⑨勃然：蓬勃充沛的样子。

⑩嗔：怒，生气。

⑪寒起：寒夜里起身。

⑫虽其体格时有卑者：虽然有时候他的诗体裁和格律不太高明。卑，低下。

⑬巾帼而事人：像妇人一样跟随顺从别人。帼，妇女的头巾，用巾帼代指妇女。望，希望达到，企及。

⑭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不因为模仿而阻碍才能的发挥，不因为议论而影响作品的品格。

⑮韩、曾：指唐宋八大家中的韩愈和曾巩。流亚，相匹配的同一类的人或物。

⑯雅：素来，向来。时调：此处指当时在文坛盛行的拟古风气。

⑰骚坛主盟：文坛盟主。骚坛，文坛。此处专指嘉靖年间文坛霸主后七子的代表人物王世贞、李攀龙等。

⑱叱而奴之：呵斥他们，以为他们很卑下。奴，意动用法，以……为奴。

译文

徐文长对自己的文才武略很自负，喜欢提出一些睿智的计谋，谈论军事时大多能切中要害，在他看来，这世上的任何事没有一件是能令他非常满意的，他的一生最终也没有遇到好的机会（被朝廷重用）。徐文长既然在仕途上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抱负，就放肆地饮酒，沉溺于饮酒作乐，纵情于山水之间，游遍了齐、鲁、燕、赵各地，饱览了北方沙漠地带。他所看到的山峦奔腾，波涛壁立，沙尘陡起，乌云翻卷，雨声震动，狂风怒吼，树木倒卧，幽深的山谷，宏伟的城池，以及各色人物，鱼虫鸟兽等一切令人惊恐错愕的景物，都一一在他的诗篇中表达出来。他胸中还有一种蓬勃充沛的无法磨灭的气概，以及英雄无用武之地、无处可以立身的悲怆。所以在他的诗篇中，好似在嗔怪又好似在嬉笑，好似激流在峡谷中激荡，又好似种子萌芽破土而出，好似寡妇在黑夜里哀泣，又好似羁旅之客在寒夜里启程。虽然说他的诗歌在体裁和声律上尚有不规范之处，然而能够做到匠心独运，有一种王者的尊严和风度，绝不是那些身为男人却作妇人之态来讨好权贵的人的作家所能够企及的。他写的文章具有卓越的见解，气度稳重并且章法谨严。没有因为墨守成规而阻碍自己才气的发挥，也没有因为议论而影响自己作品的风格，他可以称之为韩愈、曾巩一类的作家了。徐渭的作品一向高雅自然，不和当时盛行的风气合拍，对于当时所谓的文坛领袖人物，徐文长都是愤怒地加以斥责，将他们视作卑下的奴才，所以他的名声没有传出越地以外。真是可叹啊！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①，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②。间以其余③，旁溢为花鸟④，皆超逸有致⑤。

注释

①姿媚：姿态妩媚。

②“欧阳公”句：见欧阳修诗《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馀态。”妖韶，美艳。

③间：有时。余：余力。

④旁溢：往旁边挥洒。

⑤超逸有致：超拔俊逸，富有情致。

译文

他喜欢书法，笔意就像他的诗篇一样奔放，在苍劲之中有一种妩媚的姿态跃然而出，这也就是欧阳修所说的那种“姣饶美艳的女子即便是到了老年还是自有她的风韵”。偶尔在闲暇之时，依凭着他作诗文的余力，试着进行花鸟的画卷创作，画得非常超拔俊逸而富有情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①，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②，乃得出。晚年愤益深③，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④；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注释

①继室：续娶的妻子。

②张太史元汴：张元汴，字子荩，山阴人。隆庆五年（1571）廷试第一，授翰林修撰，故称太史。力解，尽力为他开脱。

③晚年愤益深：指胡宗宪被处死之后，徐渭更加愤懑不平。

④下隶：地位低、伺候他人的人，此指衙门差役。

译文

后来因为猜忌而误杀了他的续配妻子，被关进监狱，判了死刑。经过张太史元汴的极力开脱，这才得以被释放出狱。到了晚年，他对社会的怨愤更加深厚，癫狂怪异的行为越来越厉害。当达官显贵上门来拜访时，有时竟被他拒之门外。经常拿着钱到酒馆去，招呼一些底层的市井小民一同喝酒。有时竟然自己拿斧子砍破自己的脑袋，血流满面，就连头骨都砍折了，用手揉按时竟能听到响声。有时又用锐利的锥子刺自己的耳朵，深入一寸有余，居然都没有死掉。

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译文

据周望说：徐文长晚年所作的诗文更加奇妙，但没有刻印，手稿都收藏在家里。我的同年中有个在绍兴做官的，我就托付他抄录一遍徐文长的晚年诗文，到现在还没有送来。我当前所能看到的，只有《徐文长集》《阙编》两种而已。然而徐文长最终由于在当世不得志，满怀着悲愤而去世了。

石公曰①：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②。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③，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④，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⑤！梅客生尝寄予书曰⑥：“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⑦。悲夫！

注释

①石公：作者自号。

②囹圄líng yŭ：监狱。此处作动词，指被关在监狱里。

③间世：隔代，几世。

④芜秽：杂芜且品格低劣。

⑤胡：怎能，怎么。不遇：不得志，不被赏识。

⑥梅客生：梅国桢，字客生。万历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

⑦无之而不奇qí，斯无之而不奇jī也：没有一处不奇怪，这也就没有一样不走厄运了。

译文

我认为：文长先生不顺当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因此患上了癫狂病；因为癫狂病还没有治好，导致他又进了监狱。从古至今的文人，心里的牢骚，身上的困苦，没有一个像文长先生这样的。虽然这样，胡公是隔代才会出现的豪杰人物，而嘉靖帝又是一代英明的君主。先生在胡公幕府中受到的不一般礼数，表明胡公是了解文长先生这个人才的；先生撰写的奏章被送到朝廷，皇帝很是欣悦，这说明皇帝也是了解文长先生这个人才的。唯一遗憾的是先生没有被任命为显贵要职罢了。文长先生的诗文崛起之时，一扫近代杂芜低劣的种种不良文风，百代以后自然会有定论，怎么能说他怀才不遇，不被赏识呢！梅客生曾经寄给我一封信，说道：“徐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这个人还要奇怪，他这个人比他的诗还要奇怪。”我认为徐文长没有一处是不奇怪的。正因为没有一处是不奇怪的，所以也就没有一样不走厄运了。可悲啊！